龙啸云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寒冰锻造的利刃，瞬间钉在李寻欢手中那两样物件上——泛黄的信笺，黝黑沉冷的玄铁令牌。那令牌上“夜星寒”三个古篆大字，带着森然的杀伐之气，刺入眼帘。
书房内，方才李寻欢身上那冲天而起的狂暴杀意虽已收敛，但空气依旧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充斥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到极致的张力。深秋的寒意透过窗棂渗入，混合着陈旧书卷和墨香，却驱不散那无形的硝烟。
“夜星寒……令牌？” 龙啸云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唯有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微微泛白，透露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身后的几名皇城司精锐，气息瞬间绷紧，眼神锐利如鹰隼，锁死了李寻欢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不错。” 李寻欢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金铁的决绝。他迎着龙啸云审视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寒潭，所有的悲愤、痛苦、震惊都被强行压入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只余下冰冷的锐利。
“此令牌，连同这封家父遗书，乃李某片刻之前，于这书案笔筒暗格之中发现。” 他缓缓抬起手，将信笺和令牌向龙啸云的方向递出寸许：
“龙指挥使，请看。”
“家父遗书，言明其奉先帝密旨，化名‘寒江客’，潜入‘夜星寒’组织，只为查清首脑‘北斗’真身，收集其祸国殃民之铁证！而‘北斗’者，” 李寻欢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破空：
“正是当朝首辅，已被陛下打入天牢的——严、世、贞！”
“北斗……严世贞？！” 饶是龙啸云心志坚如磐石，此刻也不禁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冷气！这消息的冲击力，丝毫不亚于金銮殿上那份通敌账册！严世贞竟是前朝秘探组织“夜星寒”的首脑？！而李老探花，竟是潜伏其间的朝廷密探？！
这背后的水，深得令人胆寒！
他身后的皇城司精锐更是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龙啸云没有立刻去接那信笺和令牌。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李寻欢的双眼，看清其灵魂深处。“李探花，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明白，构陷已倒台之重臣，与攀诬当朝首辅，其罪等同？！”
“构陷？” 李寻欢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嘲讽。“龙指挥使以为，李某需要用一个逝去二十年的父亲的名誉，去构陷一个已经身陷天牢、注定覆灭的严世贞吗？”
他指向那封遗书：“家父笔迹，龙指挥使若存疑，大可寻翰林院旧档比对！遗书所述时间、事件脉络，亦可与当年卷宗印证！至于这枚‘夜星寒’令牌，” 他指尖拂过那冰冷的玄铁，“其材质、形制、阴刻手法，皆非寻常仿造！皇城司密档之中，想必存有‘夜星寒’相关记载，一验便知真伪！”
李寻欢的话语条理分明，字字铿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份坦荡与决绝，让龙啸云眼中的审视与疑虑，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凝重所取代。他缓缓伸出手，动作沉稳，接过了那封泛黄的信笺和那枚沉甸甸的玄铁令牌。
入手冰凉。令牌的寒意仿佛能渗入骨髓。龙啸云的目光首先落在信笺上。那力透纸背、风骨嶙峋的字迹，他虽不熟悉李老探花，但其独特的气韵绝非寻常人能模仿。信中的内容，更是惊心动魄，将二十年前一桩悬案的真相，血淋淋地揭开！奉旨卧底，追查“北斗”，揭露严世贞勾结外敌、贪墨军饷……最后字迹的仓促中断，无声诉说着书写者遭遇的凶险！
再看那令牌。黝黑的玄铁入手沉重，触手冰凉刺骨。正面“夜星寒”三字，古拙苍劲，带着一种历史的沉淀和血腥的杀伐之气。背面，则阴刻着一幅微缩的、极其复杂的星图，星图中央，七颗主星的位置上，镶嵌着米粒大小、闪烁着幽暗光泽的奇异晶石，排列形状，赫然是——北斗七星！
“北斗”信物！严世贞的身份标识！
龙啸云的手指轻轻拂过令牌背面的北斗星图，感受着那晶石透出的微弱却纯粹的能量波动。他身为皇城司指挥使，执掌帝国最隐秘的耳目，自然知晓一些尘封的秘辛。“夜星寒”令牌的真伪，他心中已有七八分判定。这绝非伪造之物！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寻欢：“李探花，此二物，关系重大！本官需即刻面圣，呈交御览！在此期间，请探花郎暂居府中，静候旨意！府外御林军，乃奉旨护卫，亦为隔绝内外，望探花郎理解！” 他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肃杀，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同情？是警惕？还是别的什么？
“护卫？” 李寻欢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嘴角的讥诮更深，“龙指挥使何必自欺欺人？这重重围困，名为‘护卫’，实为监禁。李某明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林立的刀枪，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坦然：
“家父沉冤得雪，真相大白，乃李某毕生夙愿。令牌与遗书，尽可呈交陛下。李某身家性命，皆系于此，静待天裁。只盼……莫要让那真正的元凶，再有兴风作浪之机！”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严世贞虽已下狱，但其党羽遍布朝野，“夜星寒”的残余势力，更是潜藏于阴影之中，如同毒蛇，随时可能反噬！
龙啸云深深看了李寻欢一眼，似乎想从他眼中读出更多，但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冰冷的火焰。他不再多言，将信笺与令牌小心收入一个特制的黑色皮囊中，贴身藏好。
“探花郎保重。本官去去便回。” 他抱拳一礼，转身，带着手下快步离去。沉重的书房门在他身后关闭，隔绝了内外。
脚步声远去。书房内，只剩下李寻欢一人。他缓缓坐回父亲那张冰冷的紫檀木椅，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和迟来的悲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
父亲……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谆谆教导他“正大光明”的父亲，竟是行走于刀锋之上、潜伏于黑暗之中的孤胆密探！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背负着“勾结夜星寒”的污名郁郁而终，而真正的凶手，却高踞庙堂，享尽荣华！
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不是软弱，而是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愤怒、思念，在这一刻决堤。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倒下！严世贞只是被打入天牢，并未伏诛！他的党羽还在！夜星寒的余孽还在！父亲信中提到的、可能掌握更多核心证据的“秘库”还未找到！还有……那本牵扯到父亲和王家秘辛的《怜花宝鉴》残页……
路，还很长。血仇，尚未得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再次扫过空荡荡的书房，扫过书案上父亲未写完的文稿，扫过墙上那“正大光明”的匾额。父亲的遗志，将由他来继承！这黑暗的根须，必须彻底斩断！
一个时辰后。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
烛火摇曳，将朱祐樘疲惫而苍白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他身上散发的、如同枯木般的衰败气息。他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魏彬垂手侍立一旁，神情凝重。
龙啸云单膝跪地，双手将那个黑色皮囊高高呈上。
“陛下，臣于李府李老探花书房暗格中，搜得此二物。请陛下御览。”
魏彬上前接过皮囊，小心取出里面的信笺和令牌，恭敬地呈到朱祐樘面前。
朱祐樘的目光首先落在那枚黝黑的玄铁令牌上。当看到“夜星寒”三字和背面那镶嵌着幽暗晶石的北斗星图时，他那双疲惫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身体甚至微微前倾，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令牌冰冷的表面！
“是它……真的是它……‘北斗’令……” 朱祐樘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震惊和……追忆？仿佛尘封多年的噩梦被瞬间唤醒！
他猛地抓过那封泛黄的信笺，几乎是抢一般地展开！浑浊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的字迹。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脸色变幻不定，时而震惊，时而痛楚，时而愤怒，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悲凉的叹息。
“寒江客……李卿……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朱祐樘喃喃自语，手指摩挲着信笺上那仓促中断的字迹，眼中竟隐隐泛起一丝泪光。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才华横溢、满腔热血、甘愿潜入无边黑暗的年轻探花郎，最终却……
“陛下……” 魏彬担忧地轻唤一声。
朱祐樘闭上眼，良久，才缓缓睁开。眼中的泪光已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他将信笺轻轻放在御榻边，目光再次落在那枚“北斗”令牌上，如同看着一条盘踞在帝国心脏多年的毒蛇。
“龙啸云。”
“臣在。”
“此二物，关系重大。除你与魏彬外，不得让第三人知晓内容！” 朱祐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遵旨！” 龙啸云心头一凛，沉声应诺。
“李寻欢……” 朱祐樘的目光投向殿外沉沉夜色，声音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他……现在如何？”
“回陛下，李探花仍在府中。情绪……尚算稳定。府外御林军严守，未有异动。”
“稳定？” 朱祐樘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苦涩的弧度，“丧父之痛，沉冤得雪，又身陷重围……谈何稳定。”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传朕口谕。”
“李寻欢献父遗书及‘夜星寒’信物有功，着解除府禁。然，琼林宴案、幽州军械案、乃至其父旧案，尚未彻底厘清。念其才学，亦为避嫌……”
朱祐樘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不容置喙的威压：
“着，贬李寻欢为江南道巡盐御史，兼领九品巡按之职！即日离京，赴任扬州！无旨，不得擅离！”
“此去江南，一则避京城风波，二则……严查江南盐税亏空及漕运之弊！朕倒要看看，那十万两‘漕运损耗’的军饷，到底流入了何人的口袋！那‘夜星寒’的触角，又伸到了何处！”
贬谪？！江南巡盐御史？九品巡按？！
龙啸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看似贬斥，实则是保护！将李寻欢这风暴中心的人物调离京城是非之地，远离严党余孽可能的反扑！同时，赋予他巡按之权，明查盐税，实则暗查“夜星寒”余孽及军饷贪墨的后续线索！尤其是“漕运损耗”这条线，直指江南！皇帝此举，深意重重！
“臣，领旨！” 龙啸云沉声道。
“还有，” 朱祐樘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刺向龙啸云：
“你，亲自护送李寻欢离京！务必保其周全！另，秘查江南官场、江湖势力，尤其是……与漕运、盐务相关的所有人员！任何蛛丝马迹，密奏于朕！”
“江南……或许才是那‘夜星寒’真正的巢穴，是严世贞留下的……后手！”
一股寒意，无声地掠过龙啸云的心头。他感受到了皇帝话语中那深重的忧虑和冰冷的杀意。
“臣，万死不辞！”
李府，夜深沉。
解除府禁的旨意已经下达，围困的御林军如同退潮般撤去，只留下满院的狼藉和死寂。李寻欢独自站在庭院中，仰望苍穹。寒星点点，冷月如钩。
贬谪江南？九品巡按？查盐税？清漕弊？
他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皇帝的用心，他岂会不知？这看似流放的旨意，实则是另一把指向黑暗深处的利刃！江南……那里不仅有盐税亏空，有漕运黑幕，有“夜星寒”的余毒，更可能……藏着父亲信中提及的“秘库”！藏着严世贞与塞外交易的更多罪证！甚至……藏着《怜花宝鉴》的线索！
也好。京城是牢笼，江南，便是新的战场！为父报仇，铲除余孽之路，将从这烟花三月的温柔水乡，再次启程！
他转身，走向书房。那里，还有父亲未尽的文稿，还有属于“寒江客”的未尽使命。
夜风吹拂，卷起他青衫的衣角。袖中，那柄未出鞘的飞刀，冰冷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