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三十七年,夏。
浙东沿海,台州府外,雁荡余脉深处。连绵的阴雨下了半月,山林间雾气弥漫,湿滑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草木腐烂的气息。此地山高林密,本就人迹罕至,加之倭寇肆虐,沿海百姓纷纷内迁,更显荒凉死寂。
猎户陈大山背着半旧的猎弓,腰挎柴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密林中艰难跋涉。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脚步虚浮。
家中早已断粮三日,老母病卧在床,妻子抱着嗷嗷待哺的幼子以泪洗面。他冒险进山,只为寻些野菜野果,或是运气好碰上一只山鸡野兔,救一家老小的性命。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模糊了视线。饥饿和疲惫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体力与意志。他扶着湿漉漉的树干喘息,只觉得头晕眼花,天地都在旋转。
“嗷呜——!!!”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无尽凶戾与威压的虎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幕,如同炸雷般在陈大山头顶响起!
这啸声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藏身的这片密林之后!
陈大山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是虎!而且是成了精的虎妖!这山中关于“黑风煞”的恐怖传说瞬间涌入脑海——那是一头体型远超常虎、通体漆黑如墨、额生白纹、喜食人脑的可怕妖虎!据说它盘踞此山多年,凶名赫赫,连最老练的猎手都不敢轻易踏入它的领地!
跑!必须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饥饿和虚弱,陈大山连滚爬爬地就想往山下逃。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股带着浓烈血腥和腥臊气味的恶风猛地从侧面扑来!一个巨大、沉重的黑影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狠狠撞向他藏身的大树!
“咔嚓!” 碗口粗的树干应声而断!
陈大山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中,猎弓脱手,柴刀也不知飞到了何处。他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死亡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利爪獠牙并未加身。
他挣扎着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个白衣身影挡在了他与那恐怖的黑影之间!
那黑影正是传说中的“黑风煞”!它体型大如牛犊,通体覆盖着油光水滑、不沾雨水的漆黑毛发,唯有额头一道狰狞的闪电状白纹,如同第三只凶眼!它四肢粗壮如柱,利爪深陷泥地,钢鞭似的虎尾烦躁地扫动着,抽断了几根灌木。
最令人胆寒的是那双铜铃般的巨眼,燃烧着暴戾嗜血的幽绿火焰,死死盯着挡路的白衣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呼噜声。
而挡在陈大山身前的白衣人…或者说,白衣的“东西”…身形飘忽不定,仿佛没有实质。它背对着陈大山,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异常苍白纤细的脖颈。它伸出同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对着那凶焰滔天的黑虎,轻轻摆了摆。
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那凶戾无比、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两人撕碎的黑风煞,竟然真的停下了脚步!它低吼着,在原地焦躁地踱了两步,幽绿的虎目死死盯着白衣人,充满了暴怒和不甘,却又似乎…带着某种忌惮?
僵持片刻,黑风煞发出一声充满威胁的低吼,庞大的身躯缓缓后退,最终转身,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浓密的雨雾和山林深处,消失不见。那股令人窒息的凶煞之气也随之消散。
劫后余生的陈大山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救了他一命的白衣背影。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陈大山倒吸一口凉气!
那确实是一张人脸,却苍白得如同刷了一层厚厚的白垩,毫无生气。五官清秀,依稀能看出生前是个年轻女子,但此刻却僵硬麻木,眼神空洞,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
最诡异的是,她全身上下,从发梢到脚尖,都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着水,仿佛刚从深潭里捞出来一般。一股淡淡的、带着水腥气的阴寒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你…你是…” 陈大山声音发颤。
“郎君莫怕…” 白衣女子开口,声音幽幽,如同从水底传来,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小女子…名唤‘伥’。” 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空洞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深深的、刻骨的悲哀与无奈。
“伥?” 陈大山心头剧震!他听过“为虎作伥”的传说!那是被虎妖所害之人,魂魄不得超生,反被虎妖奴役,成为引诱其他活人供虎食用的伥鬼!
“你…你是被那黑风煞…” 陈大山看着眼前这苍白绝望的女子,恐惧中又生出一丝怜悯。
“正是…” 白衣伥鬼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凄凉,“三年前…倭寇洗劫村庄…我逃入山中…不幸…遇此恶虎…它食我血肉,拘我魂魄…迫我引诱过往行人、猎户…供它享用…若有不从,便受那噬魂之苦,生不如死…” 她空洞的眼中,竟缓缓流下两行浑浊的水泪。
陈大山听得毛骨悚然,又悲愤交加:“那…那你为何救我?”
“郎君…你…与他们不同…” 伥鬼空洞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陈大山因饥饿而深陷的脸颊和褴褛的衣衫上。
“你眼中有牵挂…有…活气…小女子…不忍…”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只是…恶虎凶残…你今日逃过…它必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再寻你…”
一股寒意从陈大山的脚底板直冲头顶!被这样的凶物盯上,他一家老小焉有命在?
“求姑娘救我!” 陈大山挣扎着爬起来,对着白衣伥鬼深深一揖,“也…也请姑娘教我,如何能摆脱那恶虎,或者…除了这祸害!” 他眼中燃烧着求生的火焰和一丝决绝的恨意。
白衣伥鬼沉默了片刻,空洞的眼神似乎在挣扎。最终,她缓缓抬起苍白的手指,指向黑风煞消失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恶虎…巢穴…在…断魂崖下…瀑布后的山洞…它…畏…雄黄烈酒…更畏…雷击千年桃木心…其额上白纹…是它妖力汇聚…亦是命门所在…”
她顿了顿,空洞的眼神看向陈大山腰间悬挂的一个瘪瘪的旧皮囊(本是装水的)和手中那把普通的柴刀,惨白的嘴唇微微翕动:
“郎君…若信得过小女子…可…假意与我合作…引它…入陷阱…”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白衣伥鬼的低声细语中,渐渐成形。陈大山听得心惊肉跳,却也看到了一线生机!
三日后,正午。大雨初歇,山林间蒸腾起浓重的白雾。
断魂崖下,巨大的瀑布轰鸣着砸入深潭,水汽弥漫。陈大山浑身湿透,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跑到瀑布附近一处相对开阔的乱石滩上,惊慌失措地大喊:“救命!有虎!救命啊!”
他话音未落,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便从瀑布方向传来!黑风煞那庞大凶戾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冲破水雾,带着一股腥风,朝着陈大山猛扑而来!幽绿的虎目中充满了残忍和戏谑,仿佛在玩弄爪下的猎物。
陈大山吓得肝胆俱裂,连滚爬爬地向后逃窜。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陈大山与黑风煞之间!正是那白衣伥鬼!她伸手指着陈大山,对着黑风煞尖声叫道:“大王!此人…此人狡猾!他…他身上藏着克制您的雄黄粉!就在…就在他怀里!”
黑风煞扑击之势猛地一滞!幽绿的虎目瞬间被暴怒填满!它最恨雄黄!这个卑贱的凡人竟敢携带此物?!
“吼!” 黑风煞调转目标,舍弃陈大山,带着滔天怒火,直扑向“告密”的伥鬼!巨大的虎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拍下!它要撕碎这个竟敢“提醒”猎物反抗的叛徒!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就是现在!” 陈大山眼中凶光暴射!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绑在胸前的一个破布包!但那包里装的,根本不是雄黄粉!而是他在伥鬼指引下,冒死从附近一座破败山神庙的废墟中,挖出的一段早已枯死、却依旧坚硬如铁的千年桃木桩心!他将这木桩削尖了一头!
与此同时,看似要被虎爪拍碎的伥鬼,身影猛地变得虚幻!虎爪如同穿过一道水影,只带起一片冰冷的水汽!伥鬼用尽最后的力量,干扰了黑风煞的视线!
黑风煞一击落空,巨大的惯性让它庞大的身躯不可避免地向前冲去!而它的落脚点,正是陈大山事先在泥泞中挖好的一个深坑!坑底,密密麻麻插满了用那千年桃木心削成的、尖锐无比的木刺!
“噗嗤!噗嗤!噗嗤!”
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接连响起!
“嗷吼——!!!” 一声痛苦到极致的、惊天动地的惨嚎响彻山谷!
黑风煞庞大的身躯重重砸在深坑中!无数尖锐的千年桃木刺,深深地扎进了它相对柔软的腹部和后肢!尤其是它前扑时下意识低下的头颅,那枚被陈大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出的、削尖的主桃木桩,如同标枪般,不偏不倚,正正刺入了它额头那道闪电状的**白纹**之中!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雪!一股浓郁的黑烟伴随着焦臭味从伤口处猛地腾起!那白纹如同活物般剧烈扭曲、黯淡下去!
黑风煞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它疯狂地挣扎、翻滚、咆哮!妖力如同失控的洪水般从额头的伤口和腹部的木刺处疯狂倾泻!强大的力量将深坑周围的泥土岩石都震得粉碎!
陈大山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崖壁上,口喷鲜血,肋骨不知断了几根,但他眼中却充满了狂喜!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是凶戾成性的黑风煞!它猛地将头颅从桃木桩上拔出(木桩留在了伤口里),带起一大块血肉和白骨!幽绿的虎目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暴怒,瞬间变得一片漆黑!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墨池!一股比之前更加阴冷、污秽、充满毁灭气息的黑气,如同活物般从它伤口和眼瞳中汹涌而出!
“吼——!!!” 这声咆哮不再是纯粹的兽吼,而是夹杂着一种非人的、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怨毒嘶鸣!它死死盯了一眼挣扎着爬起来的陈大山,又怨毒地扫过远处因力量耗尽而身影几乎透明的白衣伥鬼,庞大的身躯猛地一纵,带着淋漓的鲜血和汹涌的黑气,化作一道残影,撞入轰鸣的瀑布水帘之后,消失不见!
“跑了…” 陈大山心中一沉,但也知这已是极限。他挣扎着看向白衣伥鬼的方向。
只见那伥鬼的身影在瀑布的水汽中,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束缚她的无形枷锁,似乎随着黑风煞的重创而松动。她惨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释然的笑容,对着陈大山的方向,无声地福了一礼。
“多谢…郎君…助我…解脱…” 空灵的声音随风飘散。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彻底化作点点白色的光尘,如同夏夜的萤火,在瀑布激荡的水雾中,盘旋飞舞片刻,最终消散于天地之间。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仿佛也融入了轰鸣的水声。
陈大山怔怔地看着伥鬼消失的地方,心中五味杂陈。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伥鬼的感激与怜悯,对未能彻底诛杀黑风煞的遗憾,以及对那最后出现的恐怖黑气的深深忌惮…
他拖着剧痛的身体,艰难地走到深坑边。坑底一片狼藉,浸满了黑红色的污血,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和焦糊味。几根断裂的、沾染着污血的千年桃木刺散落其中。
陈大山忍着恶心和剧痛,在污血和烂泥中翻找着。终于,他找到了自己那柄被撞飞的柴刀。刀身沾满了污泥和血垢。
他还在坑边一块被虎爪拍裂的岩石缝里,发现了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带着几根漆黑虎毛和一小块破碎白纹的带血皮肉!
皮肉边缘,赫然沾染着一小团极其粘稠、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冷死寂气息的漆黑污斑!与之前古潭蛇妖鳞片上的黑斑,如出一辙!仅仅是靠近,就让陈大山头晕恶心,心中涌起暴戾的冲动!
他心头狂震!这黑风煞…果然也沾染了那种诡异的污秽!它最后的异变,那滔天的黑气,恐怕就是这东西在作祟!
陈大山不敢用手触碰,忍着剧痛,用柴刀小心翼翼地将那片带着黑斑的虎皮肉挑起,又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将其紧紧包裹了好几层,塞进怀里。这东西太邪门,他不敢丢弃,更不敢留在原地。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倒在泥泞的乱石滩上。
不知过了多久,陈大山被冰冷的雨水浇醒。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怀中的包裹还在。不敢再停留,他拄着柴刀,忍着全身剧痛,一步一挪地朝着山下家的方向走去。
在他离开后不久,瀑布水帘之后,那个隐秘的山洞深处,一双燃烧着无尽怨毒与暴戾的、完全漆黑的巨大眼瞳,在绝对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低沉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痛苦嘶吼,在山腹中隐隐回荡。
而在陈大山昏倒的那片泥泞中,一块沾染了他鲜血的破布条,在雨水的冲刷下,边缘处,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黑气,如同有生命的藤蔓般,悄然渗入了湿润的泥土深处…
(第五章 虎伥悲歌 完)
妖谱诠释:
妖物:黑风煞(虎妖)与伥鬼
出处: 《趼廛笔记》:“虎噬人,魂为伥,诱新死者代己,乃得超生。”
本相: 虎妖通体玄黑,额生裂电白纹,吼声震山林。伥鬼为白衣溺亡女子,魂缚虎骨,被迫诱人供虎食。
理念: 奴役与救赎。伥鬼存善念助人反噬恶虎,揭示“怨念可破枷锁”;黑气污斑显妖堕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