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血火清风
寨门的木板在清军的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 吟,每一次震动都像闷雷滚过人心。周大夯刚冲到门后,就见门板上又多了个碗口大的窟窿,一只戴着铁环的手从窟窿里伸进来,胡乱抓挠着。他想也没想,抡起枣木杆狠狠砸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惨叫,那只手缩了回去,窟窿里渗出暗红的血,顺着木纹蜿蜒而下,像条挣扎的小蛇。
“夯子哥,箭楼!”王二的声音带着哭腔,惊得房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周大夯抬头,正看见一个清军举着火把,顺着梯子爬上了箭楼,红姑身边的汉子没提防,被他一刀砍中肩膀,惨叫着滚了下去,砸在底下的石碾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红姑挥剑格挡,剑光像道白练,逼得那清军连连后退,可梯子上又爬上来两个兵丁,手里的鸟铳已经对准了她,黑洞洞的枪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搭人墙!”周大夯嘶吼着,第一个踩上旁边的石墩。马三炮反应最快,蹲下身子让他踩在自己肩膀上,周大夯借力一蹿,抓住箭楼的木栏,胳膊上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像有把钝刀在皮肉里搅动,他咬着牙翻上去,正好撞在举铳的清军后腰上。那兵丁往前一扑,鸟铳“砰”地打在房梁上,木屑纷飞,溅在周大夯脸上,带着松木的清香和硝烟的呛味。周大夯反手抽出对方腰间的短刀,刀刃划破空气的瞬间,已经抹过他的脖子,滚烫的血喷了满脸,腥味直冲脑门,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红姑趁机一剑刺穿另一个兵丁的咽喉,剑尖从后颈透出,带着暗红的血珠。她抬脚把尸体踹下箭楼,对周大夯喘着气说:“谢了!”话音未落,又有三个兵丁顺着梯子爬上来,她的剑立刻迎了上去,剑光里裹着风声,每一招都带着决绝的狠劲。
周大夯抹了把脸上的血,捡起地上的鸟铳,枪管还热得烫手。他从没玩过这玩意儿,却在军队里见过老兵操作,凭着记忆往铳口塞了颗铅弹,又从箭楼的火药罐里舀了把黑火药,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撒在外面,落在靴底,被汗水浸成了黑色的泥。
“点火!”红姑的声音带着命令的锐度,像冰锥刺破嘈杂的喊杀声。周大夯咬着牙用燧石擦出火星,引信“滋滋”地燃起来,冒着细碎的火星,他对着梯子上的兵丁猛地扣动扳机——没有预想中的巨响,只有“咔”的一声空响,哑火了。
“妈的!”他狠狠把鸟铳摔在地上,那铳管撞到石头,迸出一串火星,像极了年节时没燃尽的炮仗。红姑却已经解决了那三个兵丁,她的靛蓝色短打被血浸透了大半,像块被水泡过的靛蓝布,沉甸甸地贴在身上,脸上溅着血点,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透着一股不灭的锋芒。
“用箭!”她把一把牛角弓扔过来,弓弦上还搭着三支羽箭,箭杆是上好的白蜡木,尾羽闪着柔和的光泽。周大夯接住时,弓身沉甸甸的,他学着红姑的样子拉满,箭头对准正在撞门的清军,松手的瞬间,箭羽“嗖”地飞出,带着破空的锐响,正中一个兵丁的后心,那兵丁往前踉跄了两步,趴在了门板上,撞门的力道顿时弱了几分,门板的呻 吟声也低了些。
“好箭法!”马三炮在下面叫好,手里的大刀正劈开一个从墙外翻进来的兵丁的脑袋,污血溅了他一脸,他却咧嘴笑,露出两排带血的牙,像头嗜血的野兽。
周大夯没空得意,他的目光被寨墙西侧的矮坡吸引了——那里的石头松动,几个清军正猫着腰往坡上爬,领头的正是那个八字胡千总,手里的腰刀在阳光下闪着贼光,刀鞘上的铜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那边!”他指着矮坡大喊,声音因为用力而有些嘶哑。红姑立刻吹了声尖利的呼哨,像鹰隼的啼鸣划破长空,两个挎着弓箭的汉子从哨塔后闪出,羽箭连珠似的射过去,爬在最前面的清军惨叫着滚了下去,把后面的人也带倒了一片,滚落到坡下的灌木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可清军像疯了似的,倒下一批又冲上来一批,像是永远杀不尽的蝗虫。周大夯看见一个兵丁举着鸟铳对准了春桃,她正抱着小栓子往柴房躲,后背完全暴露在枪口下,粗布褂子上打满了补丁,那是她连夜缝补的。他脑子“嗡”的一声,想也没想就从箭楼上跳了下去,落地时膝盖钻心地疼,像碎了块骨头,却顾不上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将春桃和孩子压在身下。
“砰!”鸟铳的轰鸣震得耳朵发麻,子弹擦着他的后背飞过,打在柴堆上,火星“噼啪”地溅起来,引燃了几根干燥的柴禾,火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周围的柴草。春桃吓得浑身发抖,怀里的小栓子却在哭喊声中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拳头紧紧攥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带孩子去地窖!”周大夯推了她一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刚站起身,就被一个兵丁盯上了。那兵丁举着刀砍过来,刀风带着腥味,刮得他脸颊生疼,周大夯侧身躲闪,枣木杆横里一拦,正磕在对方手腕上,长刀“哐当”落地,在地上蹦了两下,滑到柴堆边。他顺手抄起刀,反腕捅进对方小腹,那兵丁眼睛瞪得滚圆,像要凸出来,嘴里涌出的血沫溅在他脸上,温热而粘稠。
“夯子哥!柱子他……”王二的喊声突然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周大夯回头,看见赵柱子倒在血泊里,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手里还紧紧攥着木拐,拐头沾着脑浆,那是他用了多年的拐,木头被摩挲得油光发亮,还留着他手心的温度。一个清军正抬脚往他胸口踩,周大夯只觉得脑子里有根弦断了,他像头被激怒的野兽,嘶吼着冲过去,一刀劈在那清军的后颈上,刀锋深可见骨,那兵丁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柱子!”他跪在地上,把赵柱子抱起来,血顺着指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滩,像朵妖艳的花。赵柱子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天上的流云,那流云慢悠悠地飘着,像他曾经向往的安稳日子。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那根被摩挲得发亮的木拐滚到了一边,沾了泥土。
“啊——!”周大夯的吼声震得周围的人都停了手,连天上的飞鸟都被惊得四散。他抹了把脸,不知是血还是泪,抓起地上的长刀,朝着清军最密集的地方冲过去。刀锋劈砍的声音、骨头断裂的声音、惨叫声混在一起,他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每一刀都带着拼命的狠劲,身上添了七八道伤口,却感觉不到疼,只有心里那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红姑站在箭楼上,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背影,眼神复杂,像藏着千言万语。她突然吹了声更长的呼哨,哨声穿透硝烟,传向远方。寨墙两侧的密林里突然冲出二十多个手持弓箭的汉子,他们动作迅捷,像林间的猎豹,箭雨像乌云似的罩向清军——那是她藏着的伏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是清风寨最后的底牌。
八字胡千总见势不妙,挥刀砍倒身边两个想后退的兵丁,血溅在他的官服上,像开了几朵暗红的花:“都给老子顶住!谁后退老子先砍了谁!”可他的嘶吼没起作用,清军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伏兵打懵了,加上周大夯那边杀得太凶,不少人开始往后退,阵型瞬间乱了,像被冲散的羊群。
“撤!”千总见势不妙,狠狠瞪了眼寨门,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怨毒,带着残兵往山下跑。有几个跑得慢的,被箭射中后背,惨叫着倒在半路,尸体顺着山坡滚下去,很快被野草掩盖。
寨门内外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受伤者的呻 吟,还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周大夯拄着刀,站在赵柱子的尸体旁,血从他身上的伤口渗出,在地上晕开一大片,像朵妖异的花。春桃抱着孩子走过来,看见赵柱子的样子,腿一软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柱子……”张婆子扑过来,摸着赵柱子冰冷的脸,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的哭声嘶哑,像破旧的风箱。狗剩站在旁边,咬着嘴唇,嘴唇都咬出了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小小的身子因为愤怒和悲伤而微微颤抖。
红姑从箭楼上下来,身上的血比周大夯还多,她的脚步有些踉跄,显然也受了伤。她走到千总逃跑的方向望了望,对身边的汉子说:“张三,带五个人去追,别留活口。”那个疤脸汉子领命,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人消失在密林里,脚步声很快被风吹散。
她转过身,看着周大夯,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对不住,连累了你们。”
周大夯没看她,只是蹲下身,轻轻合上赵柱子的眼睛。那双眼曾经充满了对安稳日子的向往,总说等世道太平了,要在山脚下盖间小屋,种两亩薄田,娶个媳妇生个娃,现在却永远闭上了。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恨——恨这乱世,恨这战火,恨自己没能护住兄弟,恨这吃人的世道。
“他是个好汉子。”红姑站在他身后,声音低沉,“清风寨会记住他的,会把他葬在最好的地方,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
周大夯猛地站起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里面布满了血丝:“记住有啥用?能让他活过来?”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你藏的那些军火银子,到底是保命钱,还是催命符?!”
红姑沉默了,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血迹,靛蓝色的短打在风中微微起伏,像面残破的旗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多了些疲惫,像跋涉了千里的旅人:“去山洞看看吧。有些事,该让你们知道了。”
疤脸张三还没回来,守洞的兵丁见红姑带着人过来,立刻挪开了挡在洞口的青石。青石沉重,挪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洞里黑黢黢的,只有石壁上插着的火把在燃烧,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洞深处的景象。
周大夯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洞里没有想象中的军火,也没有成箱的银子。只有十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在襁褓里,正蜷缩在草堆上,惊恐地看着他们,像受惊的小鹿。石壁上挂着些破旧的旗帜,上面绣着个褪色的“秦”字,字迹模糊,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遒劲。
“这就是你藏的‘宝贝’?”周大夯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红姑走到一个瞎了眼的小男孩身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动作温柔得不像刚才那个浴血奋战的女子。那孩子下意识地往她怀里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他们是秦将军的后人。”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秦将军兵败自刎前,把这些孩子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护住他们。清军一直在找他们,找到就是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她指着那些旗帜,眼神里带着敬意:“所谓的军火银子,都是我故意放出去的风声,就是为了让清军以为我藏的是这些,好护住孩子们。至于那些山匪,有的是被我打服的,有的是真心想护着孩子的——谁要是敢泄露半个字,休怪我红姑心狠。”她的语气里又多了几分决绝。
周大夯看着那些孩子,有的缺了胳膊,有的瞎了眼睛,显然都受过苦,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却又带着一丝对红姑的依赖。他突然想起赵柱子,想起他总念叨着要是能有个安稳地方,娶个媳妇生个娃就好了。眼眶一热,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血迹里,晕开一小片。
“那今天的清军……”王二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晒裂的土地。
“是张三告的密。”红姑的眼神冷了下来,像结了冰,“他一直想抢这批‘军火’,被我发现了,故意让他去追,就是要让他有来无回,也算清理门户。”
正说着,洞外传来脚步声,急促而杂乱,不是张三,而是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他踉跄着冲进洞,手里举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那个八字胡千总,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红姑,张头领……被清军的援军杀了,他们……他们带了大炮,就在山下,黑压压的一片,眼看就要上来了!”
所有人都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火把的光芒在众人脸上跳动,映出一片绝望,像笼罩在头上的乌云。
红姑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的剑,剑尖指向洞外,光芒闪烁:“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周大哥,你们带着孩子从密道走,密道通往后山的乱葬岗,那里荒草丛生,不易被发现,出去后往南走,一直走,那里有我的人接应,他们会照顾好孩子们。”
“那你呢?”周大夯问,他的声音平静了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红姑笑了,这次的笑容里没有半分虚假,像山涧的清泉,干净而清澈:“我?我得给你们争取点时间。清风寨这把火,总得有人来烧,烧得旺些,才能让你们走得更远。”她对那些孩子招招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都跟周叔叔走,听话,将来长大了,要做个好人,别学这些打打杀杀的。”
瞎眼的小男孩抓住她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红姑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你说过要教我吹笛子的。”
“我还有事要做。”红姑蹲下身,替他理了理头发,动作轻柔,“等做完了,就去找你们,一定去。”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周大夯知道再说什么都多余了。他抱起那个瞎眼的小男孩,孩子的身体很轻,像片羽毛。他对春桃和王二说:“走!”张婆子也拉起两个吓得发抖的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他们都怯生生地看着她。狗剩则牵着一个瘸腿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腿不方便,他就放慢脚步,耐心地等着她。一行人跟着红姑指的方向往洞深处走去,脚步声在洞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刚走进密道,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大炮的轰鸣,震耳欲聋,震得密道顶上的土簌簌往下掉,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周大夯回头,只能看见洞口的火把在炮火中摇晃,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红姑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剑出鞘的锐响,还有她清亮的喊声,穿透了炮火的轰鸣:“清风寨的弟兄们,跟我杀——!”那声音里充满了决绝和勇气,像一面不倒的旗帜。
密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前面的微光指引着方向,那是出口的光。孩子们的哭声被捂住了嘴,变成压抑的呜咽,像小猫的叫声。周大夯抱着孩子,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下的路坑坑洼洼,不时有水珠从头顶滴落,打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他知道,红姑没打算活,她要用自己的命,换这些孩子一条生路,换他们这些陌生人一条生路。
走出密道时,天色已经暗了。乱葬岗上的磷火在风中飘荡,像无数双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们。远处的清风寨火光冲天,大炮的轰鸣声还在继续,像闷雷在山谷里滚动,偶尔夹杂着几声稀疏的枪响,那是最后的抵抗。
周大夯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灼得生疼。他不知道红姑最后有没有杀出来,也不知道那些留在寨里的弟兄们怎么样了,马三炮、柳叶、还有那个瘸腿的汉子……或许他们都和清风寨一起,化作了这片火光中的一缕青烟。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带着这些孩子活下去,这是红姑用命换来的嘱托,是赵柱子用命护下的希望。
“往南走。”他深吸一口气,把怀里的瞎眼男孩抱得更紧了些,男孩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决心,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别回头。”
春桃点点头,用衣角擦了擦眼泪,把怀里的小栓子又裹紧了些,跟上他的脚步。王二扶着张婆子,张婆子年纪大了,刚才的惊吓和悲伤让她几乎走不动路,只能被半扶半搀着,脚步踉跄。狗剩牵着那个瘸腿的小姑娘,小姑娘走得慢,他就耐心地等着,时不时回头看看,确认没人掉队。十几个孩子跟在他们身后,像一群受惊的小羊,互相依偎着,不敢出声,只有偶尔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在夜色中响起。
山路崎岖,杂草丛生,夜里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衫,冰凉刺骨。周大夯走在最前面,用枣木杆拨开挡路的荆棘,杆尖划过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张鬼脸,让人心里发毛。
“夯子哥,你看那边。”王二突然压低声音,指着左前方的一片林子。周大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林子里有几点火光在移动,像鬼火,仔细一听,还能隐约听到人的说话声,是清军的口音。
“蹲下!”周大夯低喝一声,率先蹲下身,躲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其他人也赶紧蹲下,把孩子们护在中间,大气都不敢喘。那几点火光越来越近,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
“他娘的,红姑那娘们真够狠的,居然跟咱们拼命,老子的胳膊都被砍了一刀。”一个粗哑的声音抱怨着。
“别废话了,千总说了,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些小崽子找出来,那可是大功一件!听说那些都是前明余孽,抓住了能升官发财呢!”另一个声音说道,带着几分贪婪。
“搜仔细点,尤其是这片乱葬岗,我就不信他们能飞了!”
火光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几个清军举着火把在附近搜查,靴底踩在枯枝上发出“咔嚓”的声响,每一声都像踩在众人的心上。有个火把离周大夯藏身的灌木只有几步远,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汗臭味和火药味。怀里的瞎眼男孩吓得瑟瑟发抖,周大夯赶紧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怕,没事的。”
清军在附近搜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异常,骂骂咧咧地往别处去了。等火光和声音都消失了,周大夯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走,快离开这儿。”他站起身,不敢再耽搁,加快了脚步。
一行人在山里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敢停下来休息。他们找了个隐蔽的山洞,生了堆火,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疲惫的脸。春桃从包袱里拿出仅剩的几个窝头,分给大家,孩子们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噎得直打嗝。
周大夯靠在洞壁上,看着眼前的孩子们,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了赵柱子,想起了红姑,想起了清风寨的火光,眼眶又开始发热。王二走过来,递给了他一个窝头:“吃点吧,夯子哥,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周大夯接过窝头,却没胃口,只是看着火苗发呆。“你说,红姑她……”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王二叹了口气:“别想了,她是个英雄。咱们能做的,就是把这些孩子安全送到地方,不辜负她的心意。”
张婆子也走了过来,抹了把眼泪:“是啊,大夯,柱子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这样。咱们得好好活着,带着这些娃好好活着。”
周大夯点点头,咬了一口窝头,粗粮的干涩在嘴里蔓延开来。他知道,王二和张婆子说得对,他不能倒下,他肩上扛着的,是十几条人命,是红姑和赵柱子用命换来的希望。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又继续赶路。白天不敢走大路,只能在山林里穿行,躲避清军的搜查。孩子们虽然害怕,但都很懂事,很少哭闹,默默地跟着他们走。那个瞎眼的小男孩总是紧紧抓住周大夯的衣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周大夯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秦念安,是秦将军给他取的,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念安,好名字。”周大夯摸了摸他的头,“叔叔一定带你找到安全的地方。”
走了三天三夜,他们的粮食吃完了,水也喝完了,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嘴唇干裂。春桃怀里的小栓子发起了高烧,哭个不停,小脸烧得通红,急得春桃直掉眼泪。
“这可咋办啊,夯子哥,再这样下去,栓子会烧坏的。”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周大夯看着孩子难受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他站起身,对王二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附近找找,看看有没有水和吃的,再找点退烧药草。”
“我跟你一起去。”王二说。
“不用,你在这儿照顾他们,我快去快回。”周大夯拿起枣木杆,走出了山洞。
他在山林里转悠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条小溪,喝了几口溪水,又用随身的水壶装满了水。他还在溪边找到了一些野果和草药,那是他以前在军队里学的,知道哪些能吃,哪些能治病。
就在他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只见几个清军举着刀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那个被红姑打退的八字胡千总的手下,脸上带着狞笑:“找到你了!看你往哪儿跑!”
周大夯心里一沉,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他握紧枣木杆,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抓你去领赏啊!”一个清军笑着说,“把那些小崽子交出来,老子可以饶你不死!”
“做梦!”周大夯怒吼一声,挥舞着枣木杆冲了上去。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一旦被抓住,山洞里的人就都完了。
枣木杆带着风声砸向一个清军的脑袋,那清军慌忙躲闪,却还是被砸中了肩膀,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周大夯趁机一脚踹向另一个清军的肚子,将他踹倒在地。但清军毕竟人多,很快就把他围了起来。
周大夯奋力抵抗,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他的力气越来越小,头晕目眩,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喊杀声,只见王二带着几个孩子冲了过来,手里拿着石头和木棍,虽然弱小,却带着一股拼劲。
“夯子哥,我们来帮你!”王二大喊着,用石头砸向一个清军的脸。
清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懵了,周大夯趁机挣脱包围,一杆砸倒了为首的清军。其他清军见势不妙,吓得转身就跑。
“别追了。”周大夯拦住了想追上去的王二,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王二扶着周大夯,看着他身上的伤口,眼泪掉了下来:“夯子哥,你怎么样?”
“没事,死不了。”周大夯笑了笑,拿出水壶喝了口水,“快,把水和草药带回去,给栓子治病。”
回到山洞,春桃赶紧用周大夯采来的草药给小栓子敷上,又喂了他些水。过了一会儿,小栓子的烧终于退了些,不再哭闹了。
周大夯靠在洞壁上,看着眼前的众人,心里充满了感慨。他知道,他们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但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
“休息一下,我们继续往南走。”他说,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坚定,“红姑说过,南边有她的人接应,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
众人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希望。他们知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周大夯看着洞外的阳光,心里默念着:红姑,柱子,你们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带着这些孩子,好好活下去。
他握紧了手里的枣木杆,那杆上似乎还残留着赵柱子的温度,残留着红姑剑光的冷冽,也残留着清风寨的血与火。这杆,将陪着他,继续走下去,走向那未知的南方,走向那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