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行歧路
书名:晚明残照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8328字 发布时间:2025-08-06

第十一章 南行歧路

 

小栓子的烧退下去时,洞外的日头已斜斜挂在树梢,像枚烧红的铜钱。春桃用溪边淘洗过的粗布蘸着凉水,一遍遍擦拭孩子滚烫的额头,布纹磨得孩子皮肤发红,直到那层潮红渐渐褪去,小眉头舒展成浅浅的月牙。周大夯靠在岩壁上嚼着野果,酸涩的汁液混着嘴角的血痂,在舌尖漫开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像他此刻的心绪。

 

“这草药真管用。”王二蹲在火堆旁翻烤着几只刚摸来的山鼠,皮毛被火燎得焦黑,油脂滴在火炭上滋滋作响,腾起阵阵带着腥气的白烟,“夯子哥你懂的真多,以前在军队里还学过这个?”

 

“跟着老军医学过两手。”周大夯吐出果核,核仁砸在岩壁上弹回来,滚到脚边,“那时候打伏击,伤员抬不下来,都是就地找草药糊弄。”他忽然按住腰间的伤口,那里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只虫在肉里钻,痒一阵疼一阵,“就是这野果太酸,比得上当年军营里的醋坛子。”

 

秦念安摸索着爬到周大夯身边,小手在他膝头蹭了蹭,像只讨食的小猫:“周叔叔,红姑姐姐说南边有大片的油菜花,真的吗?”孩子的声音带着怯生生的向往,瞎了的眼睛望着洞外的光亮,睫毛上还沾着晨露,晶莹剔透。

 

周大夯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掌心的粗糙磨得孩子瑟缩了一下:“真的,等过了这山,就能看见漫山遍野的花。”他想起年轻时在江南见过的春色,金黄的花海铺到天边,姑娘们挎着竹篮在花田里摘菜,笑声比蜜还甜。可现在那些地方,怕是也成了兵戈相向的战场,油菜花早被马蹄踏成了泥。

 

张婆子把最后一块窝头掰给瘸腿的小姑娘,那姑娘腿不方便,总是安安静静的,接过窝头时小声说了句“谢谢婆婆”。张婆子自己只舔了舔沾着面屑的手指,皱巴巴的嘴唇动了动:“天亮就得换地方,昨晚那伙清兵说不定还在附近转悠。”她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火星子溅到洞壁上,映出她满脸的皱纹,像幅被揉皱的旧地图,“我这把老骨头倒不怕啥,就是这些娃……遭罪啊。”

 

话音未落,洞外突然传来窸窣响动,草叶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周大夯瞬间按住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的木纹硌得掌心发疼,王二也抄起了地上的石头,连孩子们都吓得屏住了呼吸,小身子往大人身后缩。只见茅草丛里钻出个灰头土脸的汉子,破草帽下的脸沾满泥污,只有眼睛在转动时透着点活气,看见洞口的火光,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砸在石头上发出闷响。

 

“好汉饶命!别杀我!”汉子磕头如捣蒜,粗布褂子背后破了个大洞,露出被树枝划破的血痕,纵横交错像张网,“我就是个逃难的,听见动静才敢过来看看……实在是饿坏了……”

 

周大夯看清他背上的药篓,竹篾编的篓子破了好几处,还有篓里露出的几株止血草,叶片上的绒毛沾着泥土,慢慢松开了刀柄:“起来说话,你是干啥的?”

 

汉子哆嗦着站起来,膝盖还在打颤,眼睛瞟过洞里的孩子,突然愣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你们……你们是从清风寨逃出来的?”

 

王二猛地往前一步,手里的石头攥得咯咯响:“你咋知道?”

 

汉子慌忙摆手,手腕上的旧伤在火光下泛着白:“别误会!我是红姑姐姐派来接应的!”他从怀里掏出块半焦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模糊的“秦”字,边缘被火烧得焦黑,“红姑说,要是看见带孩子的队伍,就把这个给领头的看。她还说,让你们往西南走,别往正南,那边的关卡查得紧,昨天刚抓了几个往南逃的,听说都被砍了头。”

 

周大夯接过木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刻痕,那力道不重,却刻得很深。这确实是红姑的东西,上次在练武场见过她用类似的木牌发号施令,给各队头领分配活计。可他心里总有些发沉,像压了块湿柴,红姑明明说的是往南走,怎么突然变了方向?难道清风寨破后,南边的情况也变了?

 

“红姑呢?”春桃抱着小栓子凑过来,孩子在她怀里咂着嘴,眼里闪着希冀的光,“她是不是跟你一起来的?”

 

汉子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快抵到胸口,声音像被掐住的喉咙,嘶哑得厉害:“红姑姐姐……没能出来。清风寨破的时候,她引爆了山洞里的火药,跟清军同归于尽了。”他从药篓里掏出个染血的布包,粗布被血浸得发硬,“这是她让我交给你们的,说里面的东西能换路资。”

 

布包里滚出几枚银角子,边缘磨损得厉害,还有半块啃剩的麦饼,饼上的牙印清晰可见,像是匆忙间咬下的,边缘还沾着点肉末。周大夯捏着那半块饼,麦香混着血腥味钻进鼻腔,突然想起红姑最后那个清亮的笑容,在箭楼上挥剑时,阳光洒在她脸上,像镀了层金,眼眶猛地一热,赶紧别过头去。

 

“西南方向有啥?”王二追问,眼睛死死盯着那汉子,像要把他看穿,“你说的老药农,靠谱吗?”

 

“有个老药农的庄子,在云雾山深处,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能进去,清军搜不到。”汉子说得恳切,手指绞着衣角,布料被他绞得发皱,“我叫李茂,以前是寨里采药的,跟着老药农学过几年,红姑突围前让我先走,说你们肯定会往南……我在附近等了两天,总算等到你们了。”

 

周大夯突然打断他,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红姑的剑法,是师从哪个门派?”

 

李茂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像受惊的兔子似的闪烁着,嘴角动了半天才说:“好像……好像是家传的吧?具体我也不清楚,红姑从没说过这些,她只教我们练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没教过剑法。”

 

周大夯心里“咯噔”一下,像踩空了台阶。春桃说过,柳叶提过红姑的剑法能劈开飞鸟,是当年在黑风岭跟一个老道士学的,杀“独眼狼”时一战成名,根本不是什么家传。他悄悄给王二使了个眼色,指尖在腰间短刀上敲了敲,那是他们在军队里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有危险”。

 

“既然是红姑的安排,那就听你的。”周大夯突然笑了,把银角子塞回李茂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到对方掌心,“只是孩子们饿了两天,能不能先找些吃的?再这么饿下去,没等清军来,就得先饿垮了。”

 

李茂脸上的紧张松了些,忙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前面山坳里有户人家,我认识,是个独居的老婆婆,能讨些粗粮。”他转身往洞外走,脚步比刚才轻快了些,“我在前头带路,你们跟上,别走丢了,这林子容易迷路。”

 

周大夯让王二扶着张婆子,自己背起秦念安,孩子很轻,趴在他背上像只小猫,呼吸温热地喷在他颈窝。他让狗剩牵着瘸腿的小姑娘,故意落在后面。等李茂的身影钻进茅草丛,只露出个晃动的破草帽,他突然低声说:“这人有问题,跟着他,见机行事。”

 

春桃吓了一跳,怀里的小栓子被她一动惊醒了,开始哼哼唧唧,她赶紧拍着孩子后背安抚,声音压得像蚊子哼:“那……那咱们不跑吗?现在跑还来得及。”

 

“跑?往哪跑?”周大夯望着连绵的山影,墨色的山峦在暮色中像头蛰伏的巨兽,“他既然敢来,肯定不止一个人。咱们带着这么多孩子,跑不远的,只会被他们追着打,更被动。”他摸了摸秦念安的头,孩子不知何时又睡着了,小拳头还攥着他的衣角,“见机行事,找机会脱身。”

 

李茂走得很快,专挑崎岖的小路,脚底下像踩着风火轮,时不时回头张望,眼神里的警惕藏不住,像是怕被人跟上,又像是怕他们跑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看见山坳里有座孤零零的茅屋,茅草搭的屋顶有些塌陷,烟囱里冒着袅袅青烟,在暮色中像条细细的灰线。李茂朝茅屋喊了两声,声音在山谷里回荡,里面走出个佝偻的老妇人,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看见他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快得像流星,随即又低下头,咳嗽了两声。

 

“张婆婆,给孩子们弄点吃的。”李茂的语气熟稔,却带着两声置疑的强硬,像在吩咐自家下人,“这些都是清风寨出来的,红姑姐姐让我带来的。”

 

老妇人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屋,拐杖在泥地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很快端出几碗稀粥和一碟咸菜,碗是粗瓷的,沿豁了个大口子,看着有些年头了,粥里的米粒屈指可数,稀得能照见人影,咸菜黑乎乎的,不知放了多久。

 

孩子们饿坏了,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喝,烫得直伸舌头也不肯停,春桃也用小勺喂了小栓子几口,孩子吧唧着嘴,吃得很香。周大夯却没动,他盯着茅屋的窗户,那里的窗纸破了个洞,糊纸的糨糊已经干硬发黄,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个黑影闪过,动作很快,像只猫。

 

“周大哥咋不喝?”李茂端着碗凑过来,粥碗里映出他不自然的笑,眼角的肌肉在抽搐,“这粥虽然稀,好歹是热的,填填肚子也好。”

 

周大夯突然打翻他手里的碗,稀粥洒了一地,溅了李茂满身,热粥烫得他“哎哟”一声跳起来。“说!你到底是谁的人?”他的短刀瞬间架在了李茂的脖子上,刀刃冰凉,压得对方皮肤陷下去一道白痕,“红姑根本没让你改路线,你是想把我们骗去清军的埋伏吧?!”

 

李茂脸色煞白,像被抽走了血,腿一软跪了下来,膝盖砸在地上的粥渍里,溅起一片泥点:“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清军抓了我娘,逼我来的!”他指着茅屋,声音带着哭腔,“我娘还在里面被他们看着,他们说,我要是不照做,就杀了她!我没办法啊……”

 

话音刚落,茅屋的门“哐当”一声被撞开,门轴断裂的声音刺耳,十几个手持鸟铳的清军冲了出来,黑黢黢的枪口对着他们,为首的正是那个八字胡千总——原来他根本没死,被砍下来的只是颗用桐木削的假头,此刻他脸上的八字胡沾着血污,眼神凶狠得像头饿狼。

 

“周大夯,果然有你的!”千总狞笑着,露出黄黑的牙齿,鸟铳对准了春桃怀里的孩子,“把那些小崽子交出来,饶你们不死!不然这娃子先吃我一枪!”

 

张婆子突然扑过去抱住千总的腿,枯瘦的手指像鹰爪似的抠进千总的裤腿,粗布裤子被她抓出几道口子:“你们这些畜生!要杀就杀我!放了孩子们!他们都是无辜的!”老妇人的声音嘶哑,带着豁出去的狠劲,被千总一脚踹倒在地,嘴角淌出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婆婆!”孩子们吓得哭喊起来,互相抱成一团,像群受惊的小羊,秦念安虽然看不见,却也跟着哭,小手在周大夯背上乱抓。

 

周大夯把秦念安塞给春桃,自己握紧短刀,刀身在火光下闪着冷光:“王二,带孩子们往后山跑,我拦住他们!”

 

“要走一起走!”王二捡起地上的木棍,碗口粗的木棍被他抡得呼呼作响,挡在周大夯身前,“以前是你护着我,这次换我护你!”

 

清军的鸟铳响了,“砰”的一声震得人耳朵发麻,子弹擦着周大夯的耳朵飞过,打在身后的树干上,木屑纷飞,溅了他一脸。周大夯拉着王二滚到茅草丛里,短刀脱手飞出,像道黑色的闪电,正中一个清军的咽喉,那兵丁瞪大了眼睛,嘴里涌出的血沫子泡在地上的粥里,红白相间格外刺眼。

 

“往那边追!别让小崽子跑了!”千总嘶吼着,带人往孩子们逃跑的方向追去,脚步声杂乱地踩过草地。李茂瘫在地上,被个清军一脚踹翻,骂骂咧咧地拖走了,他的惨叫声在山谷里回荡了很久。

 

周大夯和王二跟在后面,借着茅草丛的掩护,专挑落单的清军下手。周大夯的短刀快如闪电,专往咽喉、心口捅,王二的木棍也舞得虎虎生风,专砸清军的腿,很快就放倒了四五个。可清军越来越多,像潮水似的涌上来,两人身上都添了新伤,周大夯的胳膊被划了道口子,血顺着手臂流到刀柄上,滑腻腻的握不住,渐渐体力不支,呼吸越来越粗重。

 

“夯子哥,你带孩子们走!我在这儿顶着!”王二突然把他往前一推,自己挥舞着木棍冲向清军最密集的地方,“老子早就受够了这些辫子兵!来啊!看老子打死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周大夯回头时,正看见一支羽箭穿透了王二的胸膛,箭杆从他后背穿出,带着暗红的血珠。他像棵被砍倒的大树,重重摔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木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南方的天空,像是还在看那片他从未见过的油菜花。

 

“王二!”周大夯目眦欲裂,想冲回去,却被春桃死死拉住,她的指甲掐进他的胳膊,疼得他一哆嗦。

 

“快走啊!为了孩子们!王二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啊!”春桃的眼泪混着泥土淌下来,糊了满脸,怀里的小栓子吓得大哭,哭声撕心裂肺。

 

周大夯看着王二倒在血泊里,看着那些孩子惊恐的脸,终于咬着牙转身,牙齿咬得咯咯响,抱起跑得最慢的瘸腿小姑娘,她的小腿在逃跑时被石头磕破了,血顺着裤管往下滴,跟着春桃往密林深处跑。身后的喊杀声和枪声越来越远,直到被风吹散在山林里,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像在哭。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双腿像灌了铅,他们才瘫倒在一条小溪边。溪水潺潺地流着,映着天上的残星,孩子们趴在地上哭,嗓子都哭哑了,春桃抱着小栓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张婆子用破布按住胳膊上的伤口,血还在往外渗,把布条浸得发黑。

 

周大夯跪在溪边,双手插进冰凉的水里,溪水顺着指缝流走,却洗不掉手上的血污,那红色像渗进了皮肉里,怎么搓都搓不掉。赵柱子、王二、红姑……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王二冲他笑的样子。那时候他们刚逃出军队,在破庙里烤红薯,王二说要去江南种水稻,娶个会唱山歌的媳妇,生三个娃,大的叫狗蛋,二的叫铁蛋,小的叫丫蛋。

 

“往南走。”周大夯突然抬起头,脸上的水珠不知是溪水还是眼泪,顺着下巴滴进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红姑说的没错,正南才有活路。”

 

他从溪边捡起块锋利的石头,石片边缘闪着寒光,在秦念安的衣角上划了个箭头,指向南方,刻得很深,几乎要划破布面:“记住这个方向,就算走散了,也要往南走。一直走,别回头。”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秦念安摸着衣角上的划痕,小手微微颤抖,小声说:“周叔叔,油菜花会等我们吗?”

 

周大夯望着南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层很厚,像压在心头的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会的。”他握紧了那根枣木杆,杆身被血浸得发黑,还沾着几缕碎布,“它们会等着我们。”

 

夕阳西下时,他们再次出发。没有了王二的搀扶,张婆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枣木拐杖在地上拄出深深的印记。春桃背着小栓子,怀里的孩子早已哭累睡去,她另一只手还牵着两个更小的孩子,一个是总爱吸手指的小胖墩,一个是眼睛像小鹿似的女娃,两人的小手都被她攥得发白。周大夯则背着秦念安,手里牵着瘸腿的小姑娘,她走一阵就要停下来揉腿,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却咬着牙不肯吭声。

一行人在暮色中慢慢前行,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串断断续续的省略号,悬在崎岖的山路上。山风卷着落叶,在脚边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身后跟着。周大夯时不时回头望,总觉得那片密林里藏着无数双眼睛,黑黢黢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夯子哥,前面好像有灯火。”春桃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坳,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周大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几点昏黄的光在黑暗中跳动,像濒死的萤火虫。

“小心点。”他把秦念安往背上紧了紧,从腰间摸出短刀,“王二不在,咱们更得打起精神。”张婆子也攥紧了拐杖,那拐杖的顶端被她磨得锃亮,能当武器用。

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破败的山神庙,庙门歪斜着挂在门框上,里面的神像缺了条胳膊,被蛛网蒙得看不清面目。供桌上点着两支牛油烛,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晃,映出个蜷缩在供桌下的人影。

“谁在那儿?”周大夯低喝一声,短刀横在胸前。

那人影“嗷”地一声蹦起来,竟是个半大的小子,穿着件不合身的破烂官服,帽子歪在一边,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别杀我!我不是清兵!”小子举着双手往后退,后腰撞到神台,供桌上的烛台“哐当”掉在地上,火星溅了一地。

周大夯看清他腰间的腰牌,是清军的样式,却刻着“辅兵”二字——原来是个打杂的小兵。“你在这儿干啥?”

“我……我逃出来的。”小子的声音发颤,裤腿上沾着泥和血,“千总让我们守关卡,我看见他们杀了个老婆婆,说是通匪,我就……我就跑了。”他突然盯着春桃怀里的孩子,眼睛瞪得溜圆,“你们是……清风寨的?”

春桃吓得往周大夯身后躲,张婆子却往前一步:“你想咋地?要去报官领赏?”

“不是不是!”小子慌忙摆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娘以前受过红姑姐姐的恩惠,她让我遇到清风寨的人就帮一把。这里有几个馒头,是我偷偷藏的。”

油纸包里的馒头已经发硬,还带着点霉斑,却让孩子们的眼睛亮了起来。周大夯捏了捏馒头,干得能硌掉牙,他看向小子的手,虎口没有老茧,倒有几道被针扎的小口子——看来真是个打杂的,不是舞刀弄枪的兵丁。

“关卡上现在查得严吗?”他接过馒头,分给孩子们,自己留了个最硬的,掰开来泡在溪水里慢慢嚼。

“严!听说在抓一群带孩子的人,说是前明余孽。”小子往嘴里塞着馒头,噎得直翻白眼,“千总放话了,抓住一个赏五两银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老兵说,正南的关卡换了个新把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昨天刚把三个逃难的砍了头挂在旗杆上。”

周大夯的心沉了下去。王二没了,他们本就少了个帮手,现在正南的路又被堵死,难道真要听那个李茂的,往西南走?可那小子分明是个骗子……

“西南的路呢?”张婆子突然问,她把自己的馒头掰了一半给瘸腿的小姑娘,“云雾山那边能走吗?”

小子愣了愣:“西南?那边是黑风岭啊,听说有山匪,专抢过路的,上个月还有队清军被他们截了,连官印都抢了去。”

山匪?周大夯想起红姑说过,她在黑风岭练过剑,那里的山匪会不会……他正琢磨着,突然听见庙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人的吆喝。

“不好!是清军搜山的!”那小子吓得脸都白了,往神台底下钻,“快躲起来!他们鼻子灵得很!”

周大夯当机立断:“春桃,带孩子们去供桌后面!张婆婆,跟我来!”他把秦念安塞进春桃怀里,自己抓起短刀,和张婆子一起推来半块断裂的石碑,挡在庙门后。

马蹄声在庙外停了下来,有人用刀柄砸着门板:“里面有人吗?开门!搜查!”

周大夯屏住呼吸,握紧了短刀。供桌后面传来孩子们压抑的啜泣,春桃正死死捂着小栓子的嘴。张婆子的拐杖顶在石碑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没人?那老子进去看看!”随着一声巨响,歪斜的庙门被踹开,石碑被撞得晃动了一下,几个清军举着火把闯了进来,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几只张牙舞爪的恶鬼。

“搜!仔细点!”为首的清军一脚踹翻了供桌前的蒲团,灰尘腾起,呛得人直咳嗽。周大夯看见那清军腰间的腰牌,正是八字胡千总手下的人——他们果然追来了。

一个清军的火把照向神台,那躲在底下的小子吓得“啊”了一声。清军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抓:“在这儿呢!”

周大夯突然从石碑后冲出来,短刀直刺那清军的小腹,对方没防备,惨叫着倒在地上。其他清军见状,举刀就砍过来,张婆子举着拐杖横扫,正打在一个清军的膝盖上,对方“哎哟”一声跪倒在地。

“有反贼!”为首的清军嘶吼着,挥刀劈向周大夯,刀锋带着风声。周大夯侧身躲闪,短刀反手划向对方的咽喉,却被对方用刀格开,火星四溅。

庙太小,两人缠斗起来转不开身,周大夯的胳膊被刀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袖子往下淌。他瞥见供桌后面的孩子们吓得发抖,春桃正用身体护着他们,心里一急,猛地一脚踹向清军的肚子,将对方踹得后退几步,撞翻了神台,神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走!”周大夯拉起张婆子,冲供桌后面喊,“春桃!快!”

春桃抱着孩子们钻出来,那半大的小子也跟着跑,几人冲出破庙,往密林深处跑。清军在后面放了几枪,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树上,惊起一片飞鸟。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枪声,他们才瘫在一片厚厚的落叶上。那小子跑得最快,此刻正扶着棵树大口喘气,看见周大夯胳膊上的伤口,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个……这个能止血,我娘给的。”

瓷瓶里是黑色的药膏,散发着草药的气味。周大夯抹在伤口上,一阵清凉,疼痛果然减轻了些。“谢了。”他看着小子,“你叫啥?”

“小豆子。”小子挠挠头,“我娘说我命贱,叫这名好养活。”

张婆子突然叹了口气:“现在正南有关卡,西南有山匪,咱们往哪儿走啊?”她的话像块石头,砸得所有人都沉默了。

秦念安摸索着抓住周大夯的衣角:“周叔叔,油菜花……是不是没了?”

周大夯看着孩子们迷茫的脸,看着春桃眼里的泪光,看着张婆子佝偻的背影,突然握紧了那根枣木杆。杆身上的血已经干了,变成了深褐色,像极了黑风岭的泥土。

“往西南走。”他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红姑能从黑风岭出来,咱们也能。”

小豆子愣了愣:“可那里有山匪啊……”

“山匪好歹是人,有江湖道义。”周大夯望着西南方向的山峦,那里的夜色最浓,像头沉睡的巨兽,“清军是豺狼,抓住了就是个死。”

春桃抱着小栓子站起来,点了点头:“我听夯子哥的。”张婆子也拄着拐杖起身,瘸腿的小姑娘拉住周大夯的手,小手暖暖的。

周大夯把秦念安背起来,小家伙这次没睡,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走。”他说了一声,率先往西南方向走去,枣木杆在地上拄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敲打着希望的鼓点。

小豆子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我……我也跟你们走,我认识路,黑风岭的小道我熟。”

一行人在夜色中重新出发,这次的方向变了,不再是正南,而是西南。没有了油菜花的期盼,却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山风依旧在耳边呼啸,却仿佛少了几分阴冷,多了几分野性的狂放。

周大夯不知道黑风岭的山匪会不会收留他们,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凶险。但他知道,只要脚还能迈动,就不能停下。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活着的孩子,都在看着他,等着他走出一条活路来。

他回头望了一眼正南的方向,那里的星空被云层遮住,什么也看不见。或许油菜花真的没了,或许红姑说的南边,本就是另一种模样。

但西南的黑风岭,总该有片能落脚的林子吧?

他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枣木杆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像一串倔强的省略号,正慢慢连成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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