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予来的时候拖着很沉的行李箱,穿着黑色的夹克,他的身上散发着疲惫和老人的味道,周宁递给他一瓶松开盖子的水,“喝点水吧,吃饭了没有?”喝完水的周天予逐渐焕发生机,他像一棵草又重新舒展了身体。一瓶水喝尽了,他摇头。“先去吃点东西。”
用静悄悄来形容周天予最贴切,走在周宁旁边的周天予静悄悄的,吃饭的周天予静悄悄的,跟着周宁回家的他也是静悄悄的。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见面,或许很长或许很短,周宁总觉得他话变少了,沉稳了。他的背影很高大,但影子很短,一格一格地移动到树荫下,由最先的暗淡到消失。
房子只有一间,抢在他局促之前周宁先开口说道:“这段时间你睡地上凑合一下吧,有多的棉絮。”然后周宁开始用沾了水的拖把将房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次,笨拙又娴熟地铺好了床铺。“休息一下?”周宁问。“还不累。”“洗个澡吧。洗洗灰。”周宁拿出了提前为他准备好的洗漱用品。听到卫生间有水流的声音响起时,周宁才缓缓闭上眼。她心潮澎湃,宛如即将上台表演候场的演员,在心里演练该以怎样的一种姿态从台下走到观众面前,看起来不怯场。
水汽和雾气冲破了玻璃门一起散到卧室,桌子椅子逐渐模糊起来。“卫生间有点小,冬天好,暖和。”微笑从周宁的脸上跑到周天予嘴边,“还有点矮。”然后他指了指额头接着说:“撞了。”两个人都‘噗呲’的笑出声来,此起彼伏的声音将她的记忆拉得很遥远,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山坡上一起吃冰袋的时光。
夜深了,窗户的隔音效果很好,听不到一丝车流的声音。周宁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问:“热吗?”周天予睁着眼睛躺在地上,答:“不热。”周宁又说:“那冷吗?”周天予又答:“不冷。”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宁。”周天予尝试叫她。“还没睡。”周宁睁开眼翻了个面说道。她不用再平躺着睡觉了,髂骨上已经长出了许多肉,无论是侧着还是倒着,都不会再硌得疼。和范叶在一起的日子里,是被照顾得很好的。这一年多里,她都没有挨过饿,这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很难做到,但范叶做到了。他的声音又悠悠地响起,“过几天我就去找工作。”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幕,无尽的黑夜也被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人在出生之后,或早或晚,或感知幸福或遭受苦难时,总有一些事是最先记得的。周宁记起来一件事,她很早之前就想说的一件事。她说:“天予,你还记得线条厂吗?”不等周天予回答,周宁就接着说:“你肯定记得,去了那么多次。那你记得有一次你给我的水宝宝吗?”她生怕精彩的大学生活和负有远大理想的周天予忘记了这些微小的记忆,又忙着替他回忆,说:“就是那个遇水就可以变得像水晶球一样的水宝宝,从干瘪的硬坨坨变得娇贵得很。”“记得。”其实不用她回忆,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每天去线条厂之前都会观察一下它们长得多大了,连着好几天。我是看着它们长大的,有一天被何小莲连水带球的浇给门口的那颗树了。不过我没有怪她,因为那棵树我也挺喜欢的。”陈年的旧事说给主人听,像死者落叶归根。
每个人都有自己繁杂的生活需要面对,谁又会无端的想起不重要的往事呢?比眼睛更先睁开的是周宁的鼻子,起初她闻到了洗衣机里被水稀释后洗衣粉的味道,而后又有面条和鸡蛋味道侵占了鼻腔。她缓缓睁开眼,看见晃动的人影。
面条的踏实包裹着她的舌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喝完最后一口汤的时候她已经忘记是如何跳过早晨一系列复杂的程序坐到桌子面前的。有时候她想回到柔水村看看,有时候又想永远飘泊在异乡,年龄的增长没有使她考虑事情更周全,只是加深了她的伤感。她觉得比生活更厚重的是时间,每增长一岁就应该以更强大的姿态去拥抱时间的馈赠,如果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时间会失望。
晃神之际,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已经响起自己的节奏,有水声伴奏,有撞击声打拍子。一曲终了,它们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在她的记忆里,忙碌的总是女人,忙着除草的吴满香,忙着煮清汤面的何小莲,忙着照看花草的自己。看着忙碌的周天予,她竟然有一瞬间把他当成了女人,不过他宽厚的嗓音总能将她飘得很远的思绪拉回来。
可能是面条吃得太尽兴,无厘头的冒出来去爬山的念头。那天他们穿着便装很简单的就上山了,一路的郁郁葱葱使此次爬行变得鲜活。山不高,对于成年人来说几乎不费力。周宁又一地百感交集,她总是在特定的环境下想起一些人,她又想起黄梦那张白皙的脸,同时也懊悔当年离开柔水村的时候没有将那套裙子一起带走。傍晚的风吹得人温暖无比,每一个毛孔都因为风的抚摸而变得宽容起来,周宁的手臂和脸都泛着红色的寒光,童年时期的羸弱在后来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警醒着她。他长而结实的臂腕蔓延出几根青色的筋骨,像几条抽了筋的蛇死死印在手背。透过阳光的折射,汗毛的根部还有明晃晃亮晶晶的汗渍。他的眼神散发着一种光辉,带着很清晰的目的看着周宁。
“宁,这些年过得好吗?”爬山使他干渴,声音不再那么清亮。幼年时代的怯弱和讨好,使她总是不能自然地接住别人的直白。她平视着山对面的风景,说:“还不错。”他已经具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稳重和内敛,一种放心的沉默迎接她。
他好像下了某种很大的决心,缓缓的开口说:“我爸爸做生意赔了,欠了很多钱,读大学之后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每次回家我发现他们总是在吵架,偷偷地吵架。兴许我应该早点注意的,这样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分开了。”你不妨想象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坐在被群山包围的草地上,忏悔地说出这些话,这是怎样一副壮烈的场景。周宁很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父母的记忆早已经淡忘,不过她突然想到吴满香睡的那块坟墓,她应该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周宁知道,他还在等她说话,于是开口:“天予,你知道吗,有些事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们的力量尚且微小,怎么改变这么宏大的问题。”这时,一个执拗又温热的声音又响起,这声音里含着很多失意,“我听别人说,她去深圳了,嫁给了一个更有钱的男人,有吃不完的海鲜和赶不完的海。”云朵正卷着巨大的浪花向西方翻滚,橘色的夕阳逐渐被遗漏。
在山上,周天予几次试着询问这几年周宁具体的生活,周宁总是费劲地思考很久,然后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她没有提起范叶,那个给过她家和温暖的男人,是该告诉他这两年被圈养在笼子里过着金丝雀一样的生活呢,还是该告诉他生活就是如此戏剧让两个没有交集的人又再次相遇。周天予向她讲述了大学生活,枯燥又像欠缺点活力的生活。
他说,“所有的建筑大楼,我最喜欢的就是教学楼,像一幢圣堂,中间是圆弧一样的顶,旁边是两根尖尖的柱子,闲暇时间我去过其他的学校,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几乎所有学校的教学楼都在大门口。很奇怪,宿舍或者图书馆到教学楼的距离是那么远,可是几乎没有人上课的时候是从正门出发的。”
聪明如他,怎么会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呢。周宁从口袋里摸出来两颗糖,是荔枝味的。她戳了戳他的衣袖,试图终止他喋喋不休的问题。周天予没有撕开糖果,只是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包装纸,他用骨骼分明的手指滑动着糖果上的锯齿,摩擦出一些细微的声响。他的感伤情绪又从指尖蔓延到脸上。顺着他的视线一路走到地上,有一只落单的蚂蚁正试图越过杂草走回蚁穴,它看起来很疲惫,时快时慢的脚步使它看起来很笨拙,曾几次周宁想要伸出手捻起它瘦弱的身体帮它直抵目的地。是周天予撕开糖果包装纸的声音将她从想象中拉回,她猛然意识到刚刚的想法有多好笑,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于是,她以一种很正经的身份开口说:“大学学业忙不忙?”周天予没想到她会问这么教条的问题,摇了摇头,“不太忙,但是也不轻松。期末的时候会辛苦一点。”周宁说,“你那么聪明,对你来说肯定很容易。读书的时候,你成绩一直都很好。”她又想起这句话的不妥之处,补充道:“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即便是多年未见,周天予还是很了解她的秉性,赶忙解释道:“宁,我不是故意不来找你的。搬走之后有很多苦衷,我知道在柔水村你过得不好,很辛苦。”整个话语显得很凌乱,像陷入牢房正在服苦役的犯人悔过自己的罪行。他在精神上已经给自己定罪,她试图用‘我从未怪你’来宽慰他,但看着他这副懊悔的样子,她又没有说出口。她如此狂热的活在他心里,把他搞得近乎潸然泪下。
“但是你愿意相信吗,我一刻都没有忘记你。”他彻底拟请了自己的人生,宣誓一般的说道。从对面山的腹部,到很远很远的河,周宁隐约听到了一群人在欢呼,他们手舞足蹈,并排着喝酒,又起身牵着手唱歌跳舞。“我当然相信。”在柔水村的时候,她像一滩臭水,无处可去,是周天予给了她很多的希望。她当然不记得周天予搬走的那一天,她花了多久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而后漫长又无生气的线条厂生活将她全部吞没,学校门口再也没有出现过周天予的影子。
那年夏天,她与柔水村告别,一个人奔向未知的生活。她没有去想象往后日子的清贫,也没有憧憬好日子的到来。生活的好与坏,都在她承受的意料之中。她没有意识到,此次的离开却是永久的放逐,命运指引着她走到这里又带着她飘向别处。就这样,掷地有声地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