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北,巨大的校场上。
天色未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一丝暖光。
然而,这片空旷的冻土之上,此刻却燃烧着一团足以融化坚冰的炽热战意!
黑压压的骑兵方阵,沉默地矗立在黎明前的晦暗中。
三千沙陀精骑,一人三马。
战马喷吐着浓重的白气,不安地刨动着覆盖薄霜的冻土。
铁蹄与硬地碰撞,发出沉闷的“嘚嘚”声,汇聚成一片压抑而磅礴的低鸣。
骑士们端坐马背,身形挺拔如松,厚重的毡帽下,是一双双在昏暗中闪烁着狼一样光芒的眼睛。
他们身披的皮甲、铁叶甲,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色泽,马鞍旁悬挂的角弓、长刀、骨朵,透出森然的杀气。
这里是沙陀男儿的精华,是夹寨之战撕裂朱温铁壁的利刃,是李存勖手中最锋锐的獠牙。
李存勖一身玄色明光铠,外罩猩红大氅,矗立在点将台的最前端。
冰冷的头盔下,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绷紧如岩石,那双深邃的眼眸,跳跃着比寒风更凛冽的光芒。
他身后,李嗣源、史建瑭等悍将按刀肃立。
“呜——呜——呜——!”
苍凉雄浑的牛角号声,撕裂了拂晓的沉寂,三声长鸣,在空旷的校场上空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所有嘈杂,全部消失,只剩下战马偶尔的响鼻和铁甲摩擦的细碎声响。
李存勖踏前一步,猩红大氅在寒风中猎猎飞扬。
“沙陀的勇士们!”
仅仅一声称呼,就点燃了沉寂的方阵。
三千双眼睛,骤然爆发出狂热的火焰,紧紧锁定在他们年轻的王身上!
“夹寨的血,还未冷透!”李存勖的声音,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朱温老贼的刀,又砍向了我们的兄弟!”
“成德、义武,已举义旗,归附河东!然汴梁的恶犬杜廷隐,夺其城池,屠其军民!”
“此刻,正磨着獠牙,扑向镇州、定州!欲将我新附的兄弟,撕成碎片!”
“吼——!”
压抑的怒吼,在方阵中滚动。
“告诉我!沙陀的男儿,能坐视兄弟被屠戮吗?!”
“不能!不能!不能!”
三千个喉咙,迸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声浪冲天而起,震散了低垂的云霭。
“告诉我!沙陀的铁骑,惧汴梁那些缩在龟壳里的懦夫吗?”
“不惧!不惧!不惧!”
吼声更加狂暴,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杀意,不安地踏动着铁蹄,地面微微震颤。
“好!”
李存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寒光四溢的长剑,剑尖直指河北的方向。
“仇,要报!血,要偿!兄弟,要救!疆土,要夺!”
“目标——赵州!”
“目标——汴梁的恶犬!”
“用你们的长刀,用你们的铁蹄,用朱温老贼和他那些豚犬儿子的血,告诉天下——”
“这河北的天!从今往后,姓李!不姓朱!”
“吼!吼!吼!”
“晋王!晋王!晋王!”
整个校场,彻底沸腾了。狂热的战吼,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沙陀骑士们,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敲击着胸前的甲胄,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战马感受到这滔天的战意,纷纷人立而起,发出激昂的长嘶。
李嗣源、史建瑭等将领,也按捺不住,拔出佩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这一刻,什么严寒,什么艰险,都被这燃烧的斗志焚成了灰烬。
他们眼中,只有东南方那片即将被战火点燃的土地,只有汴梁敌军温热的鲜血。
李存勖收剑入鞘,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
“出发!”
“呜——!”
“驾!”
“驾!驾!”
李嗣源一马当先,率先冲出方阵,史建瑭紧随其后。
三千沙陀精骑,轰然启动。
铁蹄践踏着冻土,发出滚雷般的轰鸣。
扬起的雪尘烟尘,遮蔽了半个天空。
晋阳城高大的西门,缓缓开启。
一队规模庞大,却远不及骑兵迅捷的车队,在重兵护卫下,缓缓驶出城门。
沉重的辎重大车,车轮深深陷入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车上满载着捆扎整齐的箭矢、备用的刀枪矛头、成袋的粟米豆料、大块的腌肉、成捆的草料,甚至还有拆卸开的攻城器械部件。
这是张承业呕心沥血,昼夜督造,为前方大军准备的命脉,粮秣辎重。
张承业没有骑马,他坐在一辆由四匹健骡拉着的宽大暖车里,厚厚的棉帘隔绝了大部分寒气,却隔绝不了他眉宇间深沉的忧虑。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前方骑兵远去方向那尚未消散的巨大烟尘,听着那隐隐传来的闷雷滚动般的马蹄声,花白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快些!再快些!”他沙哑着嗓子,对车外护卫的将领催促。
“前方将士在拼命,我们这粮草,就是他们的命!绝不容有失!告诉押运的民夫,过了滹沱河,每人加赏一斗粟米!但若延误了行程,军法无情!”
“诺!”护卫将领抱拳领命,立刻策马前后传令。
车队的速度,加快了一丝,但沉重的负担,依旧让整个队伍显得步履维艰。
张承业放下车帘,靠在厚实的锦垫上,闭上双眼。
眼前却挥之不去的,是李存勖决绝的眼神,是白虎堂内那沸腾的战意,是河北舆图上那刺目的朱砂标记。
更是……粮道漫长、河北残破、敌情莫测的重重阴影。
他将整个河东的家底都押在了这场远征上,押在了那个年轻气盛却又锐不可当的晋王身上。
“殿下啊……”老人无声地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佛珠,“老臣……只能做到这里了。这千斤重担……您可千万……要扛住啊!”
暖车在辚辚的车轮声中,坚定却也沉重地碾过冻土,追随着铁蹄的烟尘,驶向未知的战场。
晋阳城高大的轮廓在车队后方渐渐模糊,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目送着它的血脉与希望,奔赴远方。
就在李存勖率领主力从晋阳誓师出发的数日前,一支规模小得多,却更加精悍迅捷的队伍,早已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河北的茫茫风雪之中。
周德威亲率八百精骑,一人双马,轻装简从。
没有沉重的辎重拖累,没有喧天的号角壮行。战马的马蹄都用厚布包裹,最大限度地减少声响。
骑士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他们像一把淬炼到极致的匕首,在向导的引领下,避开官道大邑,专拣人迹罕至的荒径野路,顶着刺骨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雪沫,向着镇州方向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