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温润。溪水的潺潺声和棒槌敲打衣物的“梆、梆”声,一轻一重,成了进村的背景音。阳光透过古樟树巨大的树冠,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落在顾笙肩上、背包上。树下下棋的老头们全神贯注,棋子敲在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没人抬头看她这个外来客。
空气里有水汽的清冽,草木的微腥,还有一种老木头在阳光下散发出的、干燥又沉稳的气息。村子依着平缓的山坡,白墙黑瓦的老屋错落有致地向上铺展。墙皮有些斑驳,露出底下暗黄的土坯,黑瓦的缝隙里钻出几丛顽强的青草。石板路两侧是窄窄的排水沟,水流清澈见底,能看到底下光滑的鹅卵石。
顾笙顺着主路往上走。路两边偶尔有敞开的院门,能看到里面小小的天井,种着花草,或者晾晒着衣服。一个穿着碎花布衫的阿婆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慢悠悠地剥着毛豆,青翠的豆荚落在脚边的竹筐里。她抬眼看了看顾笙,眼神平和,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剥豆子。
路拐了个弯,坡度稍微陡了些。顾笙喘了口气,背包压得肩膀有点酸。她停下来,想找点水喝,目光搜寻着。前面不远,路边有棵老榕树,盘根错节,气根垂落如帘。树下支着个小小的杂货摊,木头架子,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摆着些香烟、零食、瓶装水和简易的日用品。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穿着干净的深蓝布衫,正坐在小竹椅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顾笙走过去,脚步踩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老妇人立刻醒了,抬起头,脸上带着点被打扰的茫然,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阿妹,买点啥?”
“阿婆,拿瓶水。”顾笙指了指柜台里的矿泉水。
“好。”老妇人慢吞吞地起身,打开柜台玻璃门,取出一瓶水递给她,“一块五。”
顾笙付了钱,拧开瓶盖灌了几口。冰凉的清水滑过喉咙,缓解了爬坡的燥热和摩托车的余悸。她靠在老榕树粗壮的树干上歇脚,树荫浓密,带着丝丝凉意。目光扫过这个小摊,除了常见的零食,柜台角落还放着几个纸袋,袋口敞着,露出里面圆圆的、烤得焦黄的饼子,表面撒着密密的芝麻。
光饼?
顾笙心里一动。她放下水瓶,走近柜台,指着那些饼子问:“阿婆,这个是……光饼吗?”
老妇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点点头:“是咯,刚出炉没多久。阿妹要买点尝尝?”
“嗯!”顾笙立刻点头,又有点好奇,“这……就是以前当军粮的那种?”
老妇人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是咯是咯,老古话传下来的。戚家军打仗,拿绳子穿起来,背在身上当干粮。”她一边说,一边用夹子夹起两个光饼,装进一个干净的食品袋里递给顾笙,“现在没人打仗咯,就是平常吃吃。尝尝看,还热乎着呢。”
顾笙接过纸袋,隔着袋子能感觉到饼子温热的触感。她掏出一个。饼子不大,比掌心略小,圆鼓鼓的,烤得金黄焦脆,表面密密麻麻嵌满了烤熟的白芝麻,散发出一种朴实又诱人的焦香。饼子中间果然有一个穿透的小孔。
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牙齿穿透焦脆的外壳,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里面是紧实的白色面芯,带着面食特有的微甜麦香。口感有点干,有点硬,需要认真地咀嚼。芝麻的焦香和面香混合在一起,越嚼越香,是一种非常纯粹、非常实在的滋味。没有花哨的馅料,没有复杂的调味,就是面粉、水、芝麻,经过炉火的烘烤,凝聚成最本真的粮食味道。
“硬吧?”老妇人看着她笑,“以前当干粮,就是要硬,耐放,顶饿。”
顾笙嘴里塞满了饼,用力点头,含糊地说:“香!就是……有点费牙口。”她说着,又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地动着。
老妇人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慢点吃,别噎着。配水喝最好。”她看着顾笙认真咀嚼的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阿妹不是本地人吧?口音不像。”
顾笙咽下嘴里的饼,拍了拍手上的芝麻屑:“嗯,从……外面来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听说廉村的光饼有名,专门来找的。”
“哦?”老妇人有些意外,随即又笑了,“我们这光饼,也就自己人吃吃,哪有什么名气。倒是那边——”她抬手指了指村落深处更高处一个方向,“老祠堂旁边那家,祖传的手艺,炉子也老,烤出来的更地道些。我这点,是自家小炉子烤的,凑合吃。”
顾笙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是白墙黑瓦间一条更窄的石阶路,蜿蜒向上,消失在几棵更高大的古树后面。
“老祠堂?”顾笙问。
“嗯,”老妇人点头,“村子最上面,走到头就是。祠堂门口有棵大樟树,好认。那家就在祠堂旁边,门口也支着摊子,比他家炉子烤的,那才叫一个香脆。”她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推崇。
顾笙看着手里啃了一半的光饼,又看看那条向上的石阶路。胃里被这实在的干粮填着,刚才爬坡的疲惫似乎也消解了不少。一种更强烈的探寻欲被勾了起来。自家小炉子烤的已经这么香了,那祖传老炉子烤出来的,会是什么滋味?
“谢谢阿婆!”她把剩下半个光饼塞回纸袋,小心地放进背包侧袋,又拿起那瓶没喝完的水。
“去吧去吧,往上走,不远了。”老妇人笑着挥挥手,又坐回了她的小竹椅,眯起眼,似乎准备继续刚才被打断的瞌睡。
顾笙背好包,深吸了一口榕树下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阳光依旧炽烈,但树荫浓密,并不算太晒。她抬脚,踏上了那条通往老祠堂的石阶路。石阶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垒砌的,边缘被磨得圆润光滑。坡度比刚才的主路更陡,走起来需要更多力气。
她一步步往上走,石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路两边是更密集的老屋院墙,墙头偶尔探出几枝三角梅,开得正艳。空气里有光饼残留的焦香,有草木的气息,还有一种……越往上走,越清晰的老旧木头和尘埃混合的味道。偶尔路过敞开的院门,能看到里面更幽深的天井和斑驳的木雕门扇。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后背的衣服也贴在了皮肤上。她停下来,又喝了几口水。回头望,村子已在脚下铺展开,白墙黑瓦层层叠叠,远处的溪流像一条银亮的带子,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绿色山峦,在正午的阳光下蒸腾着薄薄的热气。风吹过,带来一阵树叶的沙沙声,也送来了更高处飘来的、一丝更浓郁、更霸道的……炭火和面食混合的焦香。
她精神一振,抹了把汗,加快了脚步。石阶在几棵巨大古树的浓荫下拐了个弯。抬眼望去,路的尽头,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古祠堂。青石台基,飞檐斗拱,黑瓦覆盖,虽然有些陈旧,但气势仍在。祠堂门口,果然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巨大樟树,树冠如云,投下大片浓荫。
而在祠堂侧面,一棵稍小些的榕树下,支着一个更显眼的摊子。一口巨大的、黑黢黢的炭火炉正烧得旺旺的,炉口上方架着铁丝网。一个穿着汗衫、系着围裙的壮实汉子正用长柄铁钳,麻利地将一个个圆饼坯子贴进炉膛内壁。炉火映红了他淌着汗的脸膛,一股更猛烈、更纯粹的炭火焦香混合着芝麻和麦面的香气,热浪般扑面而来,瞬间盖过了顾笙背包里那半个光饼的味道。
炉子旁边,一个同样系着围裙的阿婆,正把刚出炉、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光饼,从炉膛里飞快地夹出来,放进旁边一个巨大的竹簸箩里。金黄的饼子堆叠在一起,焦香四溢,芝麻粒粒分明,有些地方被炉火烤得微微发黑,更添了几分诱人的烟火气。
顾笙站在石阶上,看着那炉火,那飞舞的铁钳,那冒着热气、堆成小山的金黄光饼,还有那被热气和香气包裹着的忙碌身影。阳光透过古樟树的枝叶缝隙,在她脚下投下跳跃的光斑。鼻尖萦绕着那霸道又朴实的香气,胃里那半个光饼似乎又蠢蠢欲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