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炉火的热浪混着霸道的焦香,像一只无形的手,把顾笙往前拽。她几乎是踩着最后几级石阶跳上去的,脚底板被粗糙的石面硌了一下也顾不上。祠堂巨大的樟树荫蔽下,凉意骤然深重,可那炉子周围却蒸腾着灼人的热气。
壮实的汉子光着膀子,汗珠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滚落,洇湿了腰间那条发黑的围裙。他全神贯注,长柄铁钳在他手里轻巧得像根筷子,飞快地从旁边揉好的面剂子上夹起一个圆饼坯子,手腕一抖,“啪”一声,那饼坯子就稳稳贴在了炉膛内壁滚烫的砖面上。动作快得只见残影,炉膛里已经密密麻麻贴了一圈,像给炉壁镶上了一层淡黄的生面铠甲。炉火在他弯腰时舔舐着他汗津津的脊背,映得一片通红。
旁边的阿婆,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脸上也全是汗。她手里拿着另一把铁钳,眼睛紧盯着炉膛。等那贴上去的饼坯边缘开始微微鼓起,泛出诱人的淡金色,她就敏捷地探钳进去,“滋啦”一声轻响,夹住饼的边缘,手腕巧妙一转,那饼子就翻了个面,露出了烤得金黄微焦的底面,带着漂亮的虎皮斑纹。翻过来的饼子重新贴上炉壁,芝麻粒被热气烘烤着,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
刚出炉的光饼被阿婆夹出来,丢进旁边巨大的竹簸箩里。那簸箩快堆满了,金黄色的饼子挤挤挨挨,每一个都圆鼓鼓,焦脆的外壳上密布着烤熟的芝麻,有些地方烤得深些,带着焦黑的烙印,散发着原始粗粝的烟火气。热气腾腾,焦香霸道地占据了祠堂前的每一寸空气,连那棵古樟树沉静的木质香气都被压了下去。
顾笙站在簸箩边,被那热气熏得脸颊发烫,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背包里那半个小摊买的光饼,此刻显得那么温顺寡淡。
“阿妹,要几个?”阿婆终于注意到她,抬起头,汗水顺着额角的皱纹往下淌,声音带着劳作后的沙哑,却很洪亮。
“两个……不,三个!”顾笙脱口而出,声音被这热气和香气激得有点发飘。
阿婆利索地用夹子夹起三个刚出炉、还烫得几乎拿不住的光饼,装进一个薄薄的食品袋里递给她。“小心烫!”
顾笙接过袋子,指尖立刻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隔着袋子都烫手。她赶紧换了个姿势,把袋子捧在手里,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那滚烫的温度和霸道无比的焦香,比刚才树下小摊的饼子更直接、更猛烈。她迫不及待地拿出一个,烫得在两手间来回倒腾,呼呼地吹着气。
终于能下口了。她对着那金黄焦脆的外壳,小心翼翼地咬下去。
“咔嚓!”
比刚才那声更响亮,更清脆!牙齿穿透焦壳的瞬间,一股极其纯粹、极其浓郁、带着炭火烙印的焦香和芝麻香猛地撞进口腔,力道十足。里面的面芯依旧紧实,但因为刚出炉,带着惊人的热度,口感反而比冷掉的更软韧一些,嚼劲十足。那面香被炉火激发到了极致,混合着芝麻粒被烤到极致后迸发出的油脂香气,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柴火烟熏味,在口腔里横冲直撞,霸道地占据每一个味蕾角落。
烫!真烫!舌尖被烫得微微发麻,但那股子原始的、带着火气的麦香却让人舍不得停下来。她一边呼呼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腮帮子鼓动着,额角的汗珠被炉火和饼子的热度逼得冒得更快。这味道,比树下小摊的更野,更烈,像浓缩了这座古村落的筋骨和炉火的力量。
“香吧?”阿婆看她吃得专注又有点狼狈,笑着问,手里的活计也没停,继续翻着炉膛里的饼。
顾笙嘴里塞满了饼,只能用力点头,眼睛都亮了几分。
“慢点吃,刚出炉火气大。”壮实的汉子也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朝这边瞥了一眼,声音低沉,带着点笑意。他顺手又夹起一个生面坯子,“啪”地贴上炉壁。
顾笙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饼,感觉口腔里还残留着那霸道的焦香和热度。她看着那汉子行云流水的动作,忍不住问:“阿伯,这炉子……就是老炉子吗?”
汉子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她,又看看那口黑黢黢、炉壁被常年烟火熏得油亮的炭火炉,点点头:“嗯,老家伙了。我爷那辈就在用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农具。
顾笙的目光落在那口炉子上。炉壁斑驳,砖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积下的炭灰和油垢,炉膛内壁被无数次的贴饼、翻饼磨得光滑油亮,泛着一种深沉的乌光。这炉子本身,就像一件沉默的古董,吞吐着火焰,孕育着这一炉炉带着时光烙印的焦香。
她捧着剩下的两个滚烫的光饼,慢慢退开几步,靠在了祠堂那高大冰冷的青石墙壁上。石壁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中和了光饼和炉火带来的燥热。她小口咬着第二个饼,目光扫过祠堂门口。
祠堂大门紧闭着,厚重的木门漆色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门口的石阶缝隙里,钻出几丛细小的青草。旁边那棵巨大的古樟树,树根虬结盘踞,深深扎入地下,树皮粗糙皲裂,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树荫浓重,阳光几乎透不下来,只有几缕金色的光柱斜斜地穿过枝叶缝隙,投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树下空地上,散落着几块表面磨得光滑的青石墩子。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汗衫、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坐在其中一个石墩子上。他佝偻着背,膝盖上摊开一本封面卷了边、纸页泛黄的线装书。他看得很慢,布满老年斑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书页,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在默念。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古旧的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整个人,连同那本书,都像凝固在这古老的祠堂前,成了背景的一部分。
炉火熊熊,铁钳翻飞,光饼出炉时“滋啦”的轻响和阿婆偶尔的吆喝声(“刚出炉!香脆嘞!”),是这静谧祠堂前唯一的喧嚣。炭火的焦香、樟树的沉静木香、老屋墙根青苔的微腥、还有手中光饼滚烫纯粹的麦香……各种气息交织在一起,被正午的阳光蒸腾着,弥漫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顾笙靠在冰凉的青石墙上,小口啃着第二个光饼。面芯的韧劲需要认真地咀嚼,每一次用力,麦香和芝麻的焦香就更深地渗入味蕾。她看着那专注翻饼的汉子,那默读古书的老者,那口吞吐火焰的老炉,还有眼前这座沉默矗立的祠堂。时间在这里的流速,似乎和那炉火的温度一样,变得缓慢而厚重。背包里那个泛黄的旧相框,隔着帆布,似乎也在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