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光饼的韧劲在齿间慢慢化开,纯粹的麦香和芝麻焦香沉甸甸地落进胃里。祠堂青石墙的凉意透过薄衫,中和了炉火带来的燥热和饼子的滚烫。顾笙靠在墙上,看着那壮实的汉子又一次弯下腰,铁钳探入炉膛,“滋啦”一声轻响,利落地给一排饼子翻了面。金黄的底面带着漂亮的虎皮纹路暴露在热浪里,芝麻粒被烘烤得噼啪作响,香气更浓烈地炸开。
阿婆把新出炉的一批光饼夹进快溢出来的竹簸箩,顺手拿起一个蒲扇,对着自己和汉子扇了几下,带起的热风裹着浓烈的烟火气扑向顾笙。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树下看书的老人依旧沉浸在泛黄的书页里,对近在咫尺的烟火喧嚣恍若未闻。阳光透过巨大的樟树冠,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古旧的书脊上缓慢移动着光斑。
顾笙吃完最后一口饼,拍了拍手上的芝麻屑和一点炭灰。胃里被这实在的食物撑得满满当当,饱胀感带来一种踏实的疲惫。祠堂前的空地很安静,除了炉火的噼啪声、铁钳的磕碰声、还有老人偶尔翻动书页的窸窣声。她不想打扰这份沉静,便沿着祠堂侧面的小路,慢慢往下走。
小路更窄,两边是更高的老屋院墙,墙头攀援着茂盛的藤蔓,开着细碎的紫色小花。阳光被高墙切割,只在路中间投下窄窄一道光带。空气里有墙根青苔的湿润气息,光饼的焦香被稀释了,变得若有若无。
走了几步,小路豁然开朗,连接上一片小小的空地,像是村落的某个中心。几棵老树环绕,树荫浓密。空地上散落着几个石磨盘,磨槽里积着薄薄的灰尘和落叶,显然早已废弃不用。空地一角,有个小小的土地庙,红漆斑驳,香炉里插着几根燃尽的香梗。
空地的另一头,地势稍高些的地方,倚着一棵老榕树,建着一座小小的茶棚。竹竿搭的架子,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四面敞开着。棚子里摆着几张矮矮的方桌和竹凳。一个穿着灰色对襟褂子的阿公,正坐在棚子门口的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脚边趴着一条毛色油亮的黄狗,懒洋洋地吐着舌头。
茶棚里空无一人。顾笙走过去,脚步踩在空地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黄狗警觉地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摇扇子的阿公也抬眼看了过来。
“阿公,”顾笙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空地里显得清晰,“有茶吗?”
阿公没说话,只是放下蒲扇,慢吞吞地站起身,走进茶棚里面。里面有个小小的炭炉,上面坐着一个黑黢黢的大陶壶。阿公拿起一个竹筒做的水瓢,从旁边一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里舀了水,倒进陶壶里。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从容。
顾笙在靠外的一张竹凳上坐下。竹凳很凉。黄狗见她坐下,不再低呜,重新把下巴搁在前爪上,半眯起眼。
陶壶里的水渐渐烧开了,发出细小的“咕嘟”声,白色的水汽从壶嘴和盖子缝隙里袅袅升起。阿公这才从旁边一个竹篾编的茶筒里,抓了一小把深褐色的茶叶丢进一个粗瓷大茶壶里。水开滚了,他提起大陶壶,滚水冲入茶壶,茶叶在沸水里翻滚舒展,一股浓郁微苦的茶香立刻弥漫开来,盖过了空气里残余的光饼焦香。
阿公盖上茶壶盖,闷了一会儿。然后拿出几个厚壁的粗陶茶杯,用滚水烫了烫,这才提起茶壶,深褐色的茶汤注入杯中,热气腾腾。
他把一杯茶放在顾笙面前的矮桌上:“山茶,粗得很,解渴。”
“谢谢阿公。”顾笙端起粗陶杯,入手滚烫。茶汤颜色很深,凑近了闻,是浓烈的、带着点焦糊气的茶香,有点冲鼻。她小心地吹了吹,啜了一小口。苦涩!极其霸道的苦涩瞬间席卷了舌尖,紧接着是强烈的回甘,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后又迅速抚慰。茶味粗糙、直接、带着山野的力道,毫无花巧可言。咽下去后,喉头还留着那点涩意,但口腔里却泛起清冽的甘甜。
“咳……”她被那强烈的味道冲得轻轻咳了一声。
阿公似乎早有所料,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又坐回门口的小板凳上,重新摇起了蒲扇。
顾笙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粗茶。那霸道的苦涩渐渐适应了,反而觉得过瘾。汗水被逼出来,后背微湿,胃里那点饱胀的滞重感似乎也被这粗粝的茶汤冲刷着,慢慢化开。她靠在竹椅背上,看着空地上废弃的石磨,看着土地庙斑驳的红漆,看着对面老屋墙头随风轻摆的藤蔓小花。
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只有茶水的热气在眼前袅袅上升,蒲扇摇动的风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户人家的鸡鸣。阳光斜斜地穿过茶棚的茅草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黄狗偶尔甩一下尾巴,赶走脚边的苍蝇。
一杯茶喝完,额头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浑身却有种奇异的通透感。顾笙放下空杯,感觉刚才在祠堂前被炉火和光饼点燃的兴奋和燥热,此刻被这粗茶和空地的寂静彻底安抚下来。她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多了。
“阿公,村里……有地方住吗?”她问。廉村不大,看这样子,不像有正经旅馆。
摇扇子的阿公动作没停,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目光扫过她,又看了看她脚边的背包,慢悠悠地说:“村尾……老魏家,有间空屋。他家儿子在城里,空着。”
“老魏家?”顾笙站起身,“怎么走?”
阿公抬起蒲扇,朝着空地另一头,一条更窄、几乎被两边藤蔓覆盖的小路指了指:“顺路走,门口有棵歪脖子柚子树的那家。”
“谢谢阿公。”顾笙道了谢,付了茶钱——阿公只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比了个数。她把背包重新甩到肩上,走向那条藤蔓覆盖的小路。
小路隐在浓荫里,脚下是湿滑的青苔石板。藤蔓几乎遮蔽了天空,光线昏暗下来,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味和植物茂盛生长的气息。走了一段,前方果然出现一棵姿态奇特的柚子树,树干虬结,向一侧倾斜得厉害。树下,是一栋看起来更显老旧的两层木结构小楼,白墙剥落得厉害,露出大片的土坯,木门紧闭着,门环上挂着一点锈迹。
顾笙在门口站定,踌躇了一下。这里安静得过分,只有风吹过藤蔓叶子的沙沙声。她抬手,迟疑地敲了敲门。木门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闩被拉开的“哐当”声。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眼神有些浑浊的老妇人的脸。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斜襟布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很小的髻,用一根乌木簪子别着。
“找谁?”老妇人的声音干涩沙哑。
“阿婆,”顾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些,“茶棚的阿公说,您家有间空屋……能住一晚吗?”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身后的背包上停留了几秒。沉默了几息,才慢吞吞地拉开半边门:“进来吧。”
门内是个小小的天井,石板铺地,缝隙里长着几丛倔强的青草。天井一角有个小小的石槽,里面蓄着半槽清水,水面上浮着几片落叶。天井正对着堂屋,门敞开着,光线有些暗,能看到里面陈旧的八仙桌和条凳。
老妇人没多话,转身引着她往旁边的木楼梯走。楼梯很陡,踩上去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二楼只有一间朝南的屋子。老妇人推开房门,一股陈旧的、带着霉味和淡淡樟脑丸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靠窗摆着一张挂着旧蚊帐的木架子床,床板光秃秃的。一张掉漆的木桌,一把竹椅。墙角放着一个半人高的老式木箱。窗户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着泛黄的窗纸,光线透进来,显得房间昏暗而古旧。
“就这间,”老妇人指了指,“被褥在箱子里,自己铺。厕所楼下天井边。”她交代得很简单,说完就转身,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下去了。
顾笙把背包放在竹椅上,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格窗,窗轴发出滞涩的摩擦声。窗外是隔壁老屋的瓦顶和远处连绵的绿色山峦。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晚风吹进来,带着草木的清新,吹散了屋里的霉味。
她走到墙角,打开那个老式木箱。里面叠放着一床蓝印花布的厚被子和一床同样花色的褥子,还有一只塞着干稻草的枕头。一股浓郁的樟脑丸气味涌出来。她抱起被褥,那布料摸起来粗糙厚实,带着久压箱底的陈旧气息和樟脑的辛辣。
她把褥子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又抖开被子。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飞舞。铺好床,房间里那股陈旧的气息似乎被冲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阳光晒过的被子散发出的、混合着樟脑和棉布的味道。
她坐在床边,竹椅发出轻微的呻吟。楼下天井里传来老妇人压低的咳嗽声,还有舀水的声音。村子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穿过藤蔓叶子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一声悠长的鸟鸣。
背包侧袋里,还剩下一个从祠堂老炉子买来的光饼。她摸出来,纸袋已经凉透了。饼子不再烫手,焦脆的外壳摸上去有点硬邦邦的。她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凉了的光饼,外壳的焦脆感弱了一些,但芝麻的香气似乎沉淀得更深,面芯也显得更加紧实耐嚼。麦香和焦香混合着凉意,在口腔里缓慢释放,带着一种沉淀后的韧劲。她慢慢地嚼着,听着窗外风吹叶响,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的轮廓里。廉村的夜晚,带着陈旧的木楼气息和樟脑丸的味道,悄无声息地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