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鸟鸣啁啾着把顾笙从沉沉的睡梦里拽出来。木格窗的缝隙透进青白的天光,房间里那股樟脑丸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依旧盘桓着。她坐起身,薄被滑落,清晨的凉意立刻贴上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楼下天井里传来清晰的泼水声,还有老妇人低低的、压抑的咳嗽。
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下去,老妇人正在天井角落的石槽边,用一个木瓢舀水洗脸。水花溅在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湿痕。她动作迟缓,脊背佝偻得厉害。听见楼梯响,她也没回头,只是用一块半旧的毛巾擦着脸。
“阿婆早。”顾笙打了声招呼。
老妇人含混地“嗯”了一声,把毛巾搭在石槽边沿,慢吞吞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没什么焦点地扫过顾笙:“灶间有稀饭。自己盛。”
顾笙道了谢,循着记忆找到昨晚瞥见的灶间。就在堂屋侧面,一个小门进去,光线很暗。一个砖砌的大灶台占了大半空间,灶膛里冷着,只有些灰白的余烬。灶台旁的小木桌上,放着一个粗陶大碗,盖着一个同样粗陶的盘子权当盖子。揭开盘子,里面是半碗温吞吞的白米稀饭,米粒煮得很烂,几乎成了糊状,散发着最朴素的米香。
碗边放着一个小碟,里面是几根黑乎乎、看起来干瘪的腌萝卜条。旁边还有半块深褐色的东西,像是……豆豉?
顾笙盛了小半碗稀饭。米糊入口温吞寡淡,只有一点极淡的甜味。她夹起一根腌萝卜条,咬了一口,咸!极其霸道的咸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陈年的齁感,嚼起来倒是韧韧的,咯吱作响。又试着夹了点那深褐色的豆豉,味道更复杂,咸、鲜、还带着一股发酵后的独特气味,有点冲鼻,但下稀饭却意外地合适。一口咸齁的萝卜条或豆豉,配一大口温吞的米糊,简单粗暴地唤醒了沉睡的肠胃。
她端着碗,站在昏暗的灶间门口,就着天井里透进来的微光,慢慢吃着这顿简陋的早餐。老妇人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堂屋,坐在那张陈旧的八仙桌旁,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也在默默地喝着稀饭,桌上同样只有那碟黑萝卜条和豆豉。她吃得很慢,几乎没什么声音。
天井里静悄悄的,只有顾笙自己喝稀饭时轻微的吸溜声。空气里有稀饭的米糊气、陈年腌菜的咸齁味,还有石槽边湿漉漉的青苔气息。背包侧袋里,还剩下那个凉透了的祠堂光饼。她犹豫了一下,没拿出来。这寡淡的稀饭和咸菜,似乎更适合这栋老屋清晨的调子。
吃完,她把自己的碗洗了放好。回到天井,老妇人已经吃完,碗放在桌上,人却不见了。顾笙背上背包,走到堂屋门口:“阿婆,我走了。谢谢您。”
里面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应,像是什么东西被挪动的声音。
顾笙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清晨微凉的空气裹着草木的清香涌了进来。门外,那棵歪脖子柚子树在晨光里舒展着枝叶,叶子上凝着细小的露珠。她带上门,门轴发出滞涩的“吱呀”声。
村子刚刚苏醒。石板路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湿气,踩上去有点滑。空气清冽得如同山涧的水,带着露水、青草、泥土和远处山林的混合气息,彻底洗刷了老屋里的沉闷。几缕炊烟从远处的屋顶袅袅升起,笔直地融入淡青色的天空。溪水流淌的声音比昨天更清晰,哗啦啦的,带着清晨特有的活力。
她顺着昨天的路往村口方向走。路过祠堂前的那片空地时,那口巨大的炭火炉冷冰冰地蹲在那里,盖着铁盖子,没了昨日的烈焰和浓香。树下下棋的石墩子空着,只有几片落叶。祠堂依旧大门紧闭,沉默矗立。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种祥和又有些慵懒的寂静里,只有溪水声是永恒的背景音。
走到村口石拱桥头,那几棵巨大的古樟树在晨光中更显苍翠。树下的小杂货摊已经支起来了,穿着深蓝布衫的老妇人正慢悠悠地擦拭着玻璃柜台。看到顾笙过来,她停下动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阿妹,这么早走啊?”
“嗯,”顾笙走过去,“阿婆,再给我拿两个光饼吧。”她指了指柜台角落的纸袋。
“好嘞。”老妇人熟练地夹起两个饼,装袋递给她,“带路上吃。祠堂老炉子的?”
“嗯。”顾笙接过还有些温乎的饼子,付了钱。
“那家的饼,是要香些。”老妇人点点头,像是印证自己的说法,“柴火老,手艺也老。”她看了看顾笙的背包,“阿妹还要去哪寻味道啊?”
顾笙把光饼小心地塞进背包侧袋,摇摇头:“还没想好。”她望向石拱桥下潺潺的溪水,又回头看了看笼罩在晨雾和炊烟里的古老村落,“廉村……挺好的。”
老妇人笑了笑,没再问,低头继续擦拭她的柜台。
顾笙走上石拱桥。桥下的溪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光滑的鹅卵石和摇曳的水草。几个妇人蹲在溪边凸起的石板上,正用棒槌捶打着浸湿的衣物,“梆、梆”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阳光穿过树梢,在水面上洒下跳跃的金斑。
她站在桥中间,扶着冰凉的石头栏杆。背包里光饼的焦香隐约可闻。回头望,廉村的白墙黑瓦在晨光里显得宁静而温润。祠堂、老炉、茶棚、歪脖子柚子树下的木楼……像一幅刚刚展开、墨迹未干的水墨长卷。
没有预定下一站。心里那片茫然还在,但似乎被这清晨的溪水和村落的气息稀释了,不再那么沉甸甸地堵着。她深吸一口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气,肺腑一片清凉。转身,迈开脚步,走过石拱桥,踏上了桥那头通往未知的、尚显空旷的公路。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粗糙的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