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汽车站门口的水泥地，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滚烫，热气蒸腾上来，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汽油味、尘土味，还有路边摊炸油条散发出的、带着点焦糊的油腻香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顾笙背着鼓鼓囊囊的包，站在出站口那片小小的阴影里，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有点喘不过气。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眼角，刺得她眯了眯眼。眼前是乱糟糟的景象：拉客的摩托车和小巴司机围在出口，手臂挥舞着，各种口音的吆喝声劈头盖脸砸过来。

“去白云山！白云山走不走？马上发车！”

“穆阳！穆阳水蜜桃！刚下树的甜！”

“寿宁！寿宁廊桥！上车就走！”

“宁德市区！宁德市区！差一位！”

声音像一团乱麻，绞在一起，分辨不清。廉村的溪水声、祠堂前的炉火香、歪脖子柚子树下的樟脑味，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板。下一站去哪？脑子里空茫茫一片，比福安汽车站门口这块水泥地还要空旷。背包里廉村买的最后两个光饼，隔着帆布散发出微弱却固执的焦香，像在提醒她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广告字样的深蓝色T恤的男人凑了过来，推着一辆半旧的红色摩托车，脸上堆着笑，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阿妹，去哪？坐摩托快，不堵车！”

顾笙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前的背包带子，没说话，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男人不死心，目光在她背包上扫了一圈，又瞥了眼她明显不是本地人的穿着，试探着问：“去宁德市区？还是……想找点好吃的？”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我们宁德，好吃的多着呢！不比厦门泉州差！”

“好吃的？”顾笙像被这个词戳了一下，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了一瞬。

“对啊！”男人见她有反应，立刻来了精神，“宁德市区里，蕉城那边，有家粉扣，老字号！几十年了！那味道……”他咂咂嘴，像是在回味，“鲜掉舌头！还有穆阳的水蜜桃，现在正当季，咬一口，甜水直流！或者去霞浦？那边靠海，海鲜排档，鲜得嘞！”

粉扣？顾笙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好像……在哪个攻略的犄角旮旯里瞥见过一眼，说是宁德的一种特色粉条？记忆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粉扣……是什么？”她问，声音带着点刚在车上睡醒的沙哑和正午的干涩。

“粉扣啊！”男人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点溅出来，“就是我们宁德蕉城那边的特产！用米浆蒸出来的，薄薄的一层，切得细细的，像粉丝，但比粉丝滑溜，有嚼头！煮汤、干拌、炒着吃都行！尤其那家老店，汤头是用骨头、蛏子干熬的，鲜得眉毛都要掉！”他边说边比划，眼睛放光，仿佛那碗粉扣就在眼前。

骨头、蛏子干熬的汤头？鲜掉眉毛？这几个字眼像小钩子，精准地钩住了顾笙那根属于“久笙”的神经。廉村光饼的焦香还在鼻尖萦绕，胃里却自动为这未知的“鲜”腾出了位置。

“远吗？”她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

“蕉城？不远不远！”男人立刻拍胸脯，“坐我摩托，半个多钟头就到！比挤大巴快多了！给个实在价！”他报了个数。

顾笙在心里飞快换算了一下台币，又在脑子里权衡了一下挤大巴的窒息感和摩托的风驰电掣。阳光晒得头皮发烫，车站的喧嚣像潮水一样拍打着耳膜。她需要一点速度，一点风，把这团乱麻和燥热吹开。

“好。”她点了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干脆。

男人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像捡到了宝：“阿妹爽快！”他利索地从摩托车后座箱里翻出一个半旧、沾着油污的红色头盔递过来，“放心！稳得很！坐稳了哈！”

头盔里一股混合着汗味、机油味和淡淡烟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顾笙皱了皱眉，还是接过来戴上，有点沉，视野被头盔边缘遮挡了一小圈。她侧身坐上后座，一手紧紧抱着胸前的背包（里面可还有她的光饼和那个旧相框），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后座边缘焊着的、冰凉的金属扶手。

男人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一阵低吼，摩托车猛地向前一窜，灵活地绕过几个还在拉客的同行和提着行李的旅客，瞬间冲出了车站那片混乱的“包围圈”。

风！带着正午灼热温度的风，立刻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吹得头盔嗡嗡作响，也吹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汽油味和喧嚣。顾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身体随着摩托车的加速微微后仰。

车子驶上一条宽阔些的柏油路，路两边是低矮的楼房、杂乱的店铺招牌、顶着烈日匆匆骑过的电动车。摩托在车流中穿行，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劲头，发动机的轰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阳光毫无遮挡地晒在手臂上，裸露的皮肤很快感觉到灼痛。顾笙只能更紧地抓住冰凉的金属扶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男人似乎很熟悉路况，七拐八绕，很快就把城区那些低矮的楼房甩在了身后。道路两边开始出现连绵的绿色山丘，山势平缓，覆盖着茂密的植被。空气里的尘土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植物被阳光烘烤后散发出的、带着点青涩的草木气息。风更大了，吹得她外套的下摆猎猎作响，也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

“快到了！前面就是蕉城地界！”男人提高了嗓门，声音在呼啸的风里断断续续，“那家店就在老街上，好找！”

车子驶离大路，拐上一条明显窄了许多、但还算平整的水泥路。路两边是大片绿油油的稻田，稻子长得正旺，在阳光下闪着油润的光。更远处，能看到一些依山而建的村庄，白墙黑瓦，在绿树掩映下显得宁静。偶尔路过一片茶园，整齐的茶垄沿着山坡起伏，像绿色的波浪。

又拐了几个弯，路变得更窄，两边的房屋也密集起来，大多是三四层的小楼，带着明显的小镇风貌。车速慢了下来。男人指着前方一条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两旁店铺林立的街道：“喏，就是那条街！往里走，看到人最多那家就是！”

摩托车在一个相对宽敞的路口停下。男人熄了火，摘下头盔，抹了把脸上的汗：“阿妹，到了。前面就是老街，车子不好进，你走进去几步就能看到，招牌挺大的。”

顾笙也摘下头盔，头发被压得紧贴在头皮上，湿漉漉的难受。她跳下车，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腿有点发麻。扑面而来的，是比福安更浓重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味——这里离海更近了。她付了钱，男人咧嘴一笑，发动车子，汇入街道的车流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老街并不长，路面是磨得光滑的石板，两旁是挤挤挨挨的店铺，卖海产的、卖干货的、卖渔具的、还有几家小吃店。空气里充斥着咸鱼、海带、虾皮混合的浓烈海腥气，还有炸物的油香、蒸腾的热气。正是饭点，街上人不少，穿着随意，提着菜篮子的主妇，光着膀子摇着蒲扇的阿公，还有背着书包放学的小孩。

顾笙顺着人流往里走，目光搜寻着。果然，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家店面不大的铺子前围了不少人。一块褪了色的木头招牌挂在门楣上，写着几个朴拙的大字：“老字号 蕉城粉扣”。

店门口支着两口大锅，一口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浓汤，热气腾腾；另一口锅里煮着水，旁边放着一大筐泡在水里、看起来半透明的、细长的粉条状的东西，应该就是粉扣了。灶台后面，一个系着深色围裙、身材微胖的阿婆正手脚麻利地忙碌着。她左手抓起一把湿漉漉的粉扣丢进滚水里烫，右手拿着长筷子飞快地搅动几下，然后捞起，手腕一抖，沥干水，倒进旁边一排排摆开的粗瓷大碗里。接着，舀起一勺滚烫的奶白浓汤浇上去，动作一气呵成。

汤入碗的瞬间，一股极其浓郁、极其复杂的鲜香猛地炸开，霸道地盖过了整条街的海腥气！那香味层次丰富：有猪骨熬煮后的醇厚肉香，有海鲜干货（尤其是蛏子干）浓缩的咸鲜，还混合着一点点葱油和炸蒜末的焦香。这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把顾笙肚子里的馋虫彻底勾了出来。

她挤到前面。“阿婆，来一碗粉扣！”声音有点急切。

“好！”阿婆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烫粉、捞起、入碗、浇汤，行云流水。最后，在碗里撒上一小撮翠绿的葱花和一小勺炸得金黄的蒜末油。“喏，端好！”

顾笙接过那碗沉甸甸、冒着滚滚热气的粉扣。粗瓷碗很烫手，她只能捧着碗底。碗里，奶白色的浓汤几乎要溢出来，细长半透明的粉扣沉在碗底，像无数条晶莹的小银鱼。金黄的蒜末油和翠绿的葱花浮在汤面上，随着热气微微晃动。

她赶紧找了个店门口支着的矮桌坐下，把滚烫的碗放在油腻腻的桌面上。顾不上烫，拿起筷子，先小心地吹开汤面的葱花蒜末，啜了一小口汤。

鲜！无法形容的鲜味像一股暖流，瞬间从舌尖冲向四肢百骸！那鲜味极其霸道，却又层次分明。骨头汤的醇厚托底，蛏子干特有的、浓缩了海洋精华的咸鲜是绝对的主角，带着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尝到阳光晒过沙滩和礁石的味道。汤里似乎还融入了其他海货的精华，鲜得复杂而立体，回味悠长。汤底浓稠，带着胶质的黏感，滑过喉咙，留下满口的鲜香。

她挑起一筷子粉扣。那粉条细长，半透明，质地比普通米粉或粉丝更厚实一些，带着点韧劲。入口爽滑，又带着一种独特的Q弹口感，需要认真地咀嚼几下。粉扣本身味道清淡，只有淡淡的米香，但正是这份清淡，完美地承接了那浓烈鲜汤的滋味，让汤的鲜美在口腔里停留得更久。吸饱了汤汁的粉扣，滑溜中带着饱满的鲜味，越嚼越有滋味。

葱花和蒜末油是点睛之笔。葱花的清香冲淡了海鲜汤底可能带来的微腥（其实几乎没有），炸蒜末油则提供了迷人的焦香和一丝油脂的丰腴感，让整碗粉扣的味道更加圆润饱满。

顾笙埋头吃着，额头鼻尖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周围的嘈杂人声、海腥气味似乎都远去了，感官完全被这碗滚烫、鲜香、滑溜的粉扣占据。她吃得有些急，被烫得小小吸了口气，却舍不得停下筷子。廉村光饼的焦香，似乎被这碗来自大海的鲜味，冲刷得干干净净。

“阿妹，味道还行吧？”旁边一个同样埋头吃粉扣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抹了把汗，笑着问她，口音浓重。

顾笙嘴里塞满了粉扣，只能用力点头，含糊地应着：“嗯！鲜！”

男人哈哈一笑，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我们蕉城粉扣，靠的就是这碗汤！几十年都是这个老味道！”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

顾笙咽下嘴里的食物，又喝了一大口汤。那浓郁的鲜味在胃里熨帖地化开，驱散了摩托颠簸的疲惫和车站的燥热。她看着碗里沉浮的粉扣和奶白的浓汤，碗壁的热度透过粗瓷传到掌心，暖烘烘的。

下一站去哪？那个问题似乎暂时被这碗鲜掉眉毛的粉扣挤出了脑海。她只知道，此刻，舌尖和胃都被这陌生的、来自宁德蕉城老街的味道，彻底征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