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粉扣的鲜味还在舌根打着转，胃里暖烘烘的，驱散了摩托颠簸带来的最后一点不适。顾笙放下空碗，粗瓷碗底在油腻的小木桌上磕出轻响。额头的汗珠还没干透，黏着几缕碎发。老街的嘈杂重新涌入耳朵：隔壁海产店伙计的吆喝，油锅里炸东西的滋啦声，主妇讨价还价的本地话。

她坐着没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碗沿残留的一点温热。下一站去哪？那个被粉扣暂时挤开的问题，又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顽固地浮了上来。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脚边，里面廉村的光饼只剩最后一点焦香，那个泛黄的旧相框隔着帆布传递着微弱的存在感。地图那么大，每一个地名都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对面。一家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门口，花花绿绿的海螺贝壳旁边，竖着一块不大的硬纸板广告牌，上面印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片辽阔的海滩，不是常见的金色沙滩，而是铺满了灰黑色的滩涂，在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滩涂之上，密密麻麻插满了无数细长的竹竿，像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森林，一直延伸到远处碧蓝的海水里。竹竿之间，挂着大片大片的、深色的帘状物，在风里微微飘荡。照片下方印着几个字：“霞浦 · 海上田园”。

那景象奇特而壮观，带着一种不属于寻常海滩的秩序感和劳作气息。竹竿森林……海上田园？顾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胃里的粉扣汤似乎也跟着这奇景晃荡起来。

“阿妹，看霞浦啊？”旁边收拾碗筷的阿婆见她盯着对面，随口搭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那是晾紫菜、海带的架子！我们宁德靠海，霞浦那边最出名！那竹竿插下去，挂上网，紫菜海带就往上长，跟种田一样！”阿婆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豪，仿佛在介绍自家菜园子。

晾紫菜？海带？像种田一样？顾笙的目光黏在那张照片上。滩涂、竹竿、飘荡的深色帘幕……和她背包里那本《味旅》杂志追求的“不为人知”和“挖掘感”，隐隐重叠。这似乎比某个具体的冷门小吃，更能击中她心底那点对“未知”的饥渴。

“远吗？”她转过头问阿婆，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霞浦啊？不远！”阿婆麻利地摞起几个空碗，“从这去汽车站，坐班车，一个多钟头就到了！那边靠海，味道也鲜！”她朝顾笙挤挤眼，显然把“味道”理解成了海鲜。

顾笙没解释。她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去霞浦的车次不少，最近的一班就在一个多小时后。指尖悬在购票键上，只犹豫了一瞬。那照片里奇异的竹竿森林和滩涂光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她点了下去，屏幕弹出购票成功的提示，一个座位号跳了出来。

付了粉扣钱，背上背包。离开老字号粉扣店门口那片油腻的荫凉，重新汇入老街喧嚣的人流。阳光比刚才更烈了，石板路反射着白花花的光，晃得人眼晕。海腥气、油炸味、汗味……各种气味混杂着扑上来。她脚步加快了些，像要逃离这黏腻的街巷热气。

福安汽车站依旧混乱嘈杂。找到去霞浦的班车，车门开着，司机正靠在椅背上打盹。车上人不多，顾笙找到自己的位置靠窗坐下。车窗玻璃被晒得滚烫，她把背包放在旁边的空位上，抱在怀里。廉村光饼那点微弱的焦香，彻底被背包帆布和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味盖住了。

车子发动，引擎低吼着驶离车站。窗外的街景从低矮杂乱的店铺，渐渐变成开阔的田野和起伏的绿色山丘。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晒得人皮肤发烫。顾笙拉上窗帘，只留一条缝隙。光影在车厢里晃动，斑驳地投在乘客昏昏欲睡的脸上。车子在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着，单调的引擎声成了催眠曲。她靠着椅背，闭上眼，脑子里却还是那片灰黑滩涂上密密麻麻的竹竿森林，像一幅刻在视网膜上的奇异图腾。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猛地一颠，顾笙惊醒过来。窗外不再是葱郁的山林，视野骤然开阔。远处，是水天相接的灰蓝色地平线！咸腥湿润的海风，带着一股强烈的、属于海洋的鲜活气息，猛地从车窗缝隙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车厢里的沉闷。空气也明显潮湿起来，带着海边特有的黏腻感。

车子沿着海岸公路行驶。左边是连绵的绿色山丘，右边就是浩瀚的大海。海水不是想象中的湛蓝，近岸处泛着浑浊的黄绿色，更远处才显出深邃的蓝。海面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渔船，像散落的棋子。岸边，能看到大片大片灰黑色的滩涂，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泽。滩涂上，果然出现了照片里的景象——无数细长的竹竿，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插在泥泞里，像一片广袤而沉默的黑色麦田，一直延伸到海水的边缘。竹竿之间，挂着深褐色的帘状物，那是正在晾晒的紫菜或海带，在微咸的海风里轻轻飘荡。一些穿着防水裤、戴着斗笠的人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滩涂上忙碌着，像点缀在这巨大几何图案中的微小墨点。

壮观！顾笙几乎把脸贴在了车窗玻璃上。这景象比照片更震撼。那秩序井然的竹竿阵列，那辽阔无垠的滩涂，那在风里无声飘荡的深色帘幕，还有远处海天相接的苍茫……构成了一幅宏大、原始、又充满劳作力量感的画卷。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攫住了她，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背包侧袋——她的相机在里面。

车子在霞浦县城一个略显陈旧的车站停下。顾笙几乎是第一个跳下车。扑面而来的海风更猛烈了，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咸腥和阳光晒过滩涂的微腥。车站门口同样有小巴和摩托车拉客，吆喝声此起彼伏。

“去北岐！看日出拍滩涂最好的地方！”

“去小皓！沙质滩涂，线条漂亮！”

“东壁！东壁民宿多！看日落！”

霞浦的地名像一串陌生的音符蹦进耳朵。顾笙没理会那些伸过来的手和热切的目光。她站在车站门口的水泥空地上，环顾四周。县城不大，街道老旧，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远处能看到更高的楼房轮廓，更远处就是那片灰蓝色的海。

当务之急，是找个落脚的地方。她摸出手机，点开预订APP。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目光扫过那些民宿的名字和照片。大部分都集中在几个有名的摄影点附近，比如北岐、小皓、东壁。照片里无一例外地展示着霞浦标志性的滩涂、竹竿、渔船和壮丽的日出日落光影。

指尖在一个名字上停住：“东壁 · 拾光海居”。照片拍得很美，露台正对着开阔的海湾和滩涂，夕阳的余晖把竹竿染成金色。价格不算便宜，但评价里清一色地说“视野绝佳”、“老板懂摄影”。最重要的是，位置在东壁村，离几个拍摄点都不算远。

就它了。顾笙定了下来。接下来是交通。从县城去东壁村，班车要绕路，据说很慢。她看着APP上显示的民宿地址，又看看车站门口那些蓄势待发的摩托车司机。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胃里那碗粉扣带来的暖意被海风吹散了不少。她需要尽快安顿下来，然后，去亲眼看看那片竹竿森林！

一个穿着印有“霞浦旅游”字样马甲的中年男人凑了过来，笑容可掬：“阿妹，去哪？要包车还是摩托？去摄影点我熟！”

“去东壁，拾光海居民宿。”顾笙直接报了名字。

“哦！那家啊！知道知道！”男人立刻点头，“老板姓陈，对吧？他家位置是真好！坐我车？摩托快，能直接送到门口！班车要绕到镇上，麻烦！”

顾笙看了看他那辆半新的蓝色摩托车，又看看男人晒得黝黑但还算诚恳的脸。海风吹得她有点冷。“多少钱？”

男人报了个价。顾笙在心里飞快算了一下，比班车贵不少，但能省时间，直接送到。她点点头：“行。”

还是那套流程：沾着油污的头盔（这次是蓝色的），混杂着汗味、机油味和海腥气的复杂气息。侧身坐上后座，一手抱紧背包，一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金属扶手。

摩托车吼叫着冲了出去，汇入县城不算拥挤的车流。海风立刻变得凛冽，像冰刀一样刮在脸上，头盔被吹得呜呜作响。男人开得很快，熟门熟路地拐出城区，驶上一条沿海的盘山公路。

路况不错，但弯道很多。一边是长满松树和灌木的陡峭山崖，另一边就是陡峭的悬崖，崖下是灰黄色的海水拍打着嶙峋的礁石。视野极其开阔，灰蓝色的海面铺展到天际，海风毫无遮挡地呼啸着，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力量。顾笙抓紧扶手，身体随着摩托的转弯左右倾斜，心也跟着悬起来，又被眼前壮阔的海景激荡着。偶尔能看到下方海岸线上，一小片灰黑的滩涂，点缀着细密的竹竿阵列，像巨大的棋盘。

车子在盘山路上绕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开始下坡。前方出现一个依山而建的小渔村，白墙红瓦的房屋错落有致地贴在山坡上，一直延伸到海边。村口立着一块石碑，刻着“东壁村”三个字。

摩托车沿着狭窄的村道往下开，最后在一栋三层高的白色小楼前停下。小楼位置极好，几乎悬在崖边，有一个宽敞的木质观景露台，正对着下方开阔的海湾和无边无际的滩涂。露台上摆着几张桌椅，此刻空无一人。

“就是这里了！”男人熄了火，指着小楼门口一块原木招牌，上面刻着“拾光海居”四个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摄影主题民宿”。

顾笙跳下车，摘下头盔，被猛烈的海风吹得一个趔趄。她稳住身体，付了车钱。摩托车轰鸣着开走了。

她站在拾光海居的门口。海风呼啸着灌进耳朵，吹得衣服紧贴在身上。浓烈的、带着鲜活鱼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瞬间填满了鼻腔和肺腑。眼前，是豁然开朗的海天！灰蓝色的海水涌动着，拍打着下方裸露的、灰黑色的巨大滩涂。滩涂像一块巨大的、湿漉漉的画布，上面用最精密的仪器画满了无数笔直的墨线——那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竹竿阵列！一直延伸到海水的边缘。竹竿之间，深褐色的紫菜帘在强劲的海风里剧烈地飘荡起伏，像无数面招展的旗帜。更远处，几艘小小的渔船像静止的剪影，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夕阳西斜，金红色的光芒正从云层缝隙里泼洒下来，给竹竿、滩涂、飘荡的紫菜帘、甚至翻涌的海浪，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光影在巨大的滩涂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案，变幻莫测，壮丽得令人窒息。

顾笙张着嘴，海风灌了满口咸腥。她忘了呼吸，忘了背包的沉重，忘了摩托车的颠簸。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被这宏大的、原始的、充满劳作痕迹和自然伟力的景象彻底震撼。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迫切地伸向背包侧袋——她的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