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像无数冰凉的小手,蛮横地撕扯着顾笙的头发,灌进她敞开的衣领,激得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她站在拾光海居门口的水泥平台上,几乎被那扑面而来的、裹挟着浓烈鱼腥味的风推得后退一步。背包沉甸甸地坠在肩上,里面廉村光饼的焦香、旧相框的微温,都被这浩瀚海风彻底涤荡干净。
眼前铺开的景象,让她忘了呼吸。
巨大的灰黑色滩涂,湿漉漉地铺展在悬崖之下,像一块被海水反复浸染的巨大画布。画布之上,是绝对震撼的秩序——无数根细长、笔直的竹竿,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如同最精密的阵列,深深扎入泥泞,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灰蓝色的海水里。竹竿之间,悬挂着深褐色、近乎黑色的巨大帘幕,那是成片成片正在晾晒的紫菜。强劲的海风掠过滩涂,那些深褐的帘幕如同有了生命,剧烈地翻涌、飘荡、起伏,发出“哗啦啦”的低沉咆哮,像无数面在风中猎猎招展的战旗,带着一种原始、粗粝、却又无比壮阔的力量感。
夕阳正从厚重的云层后面挣扎出来,将最后的光束泼洒而下。金红色的光芒斜斜地切过滩涂,给冰冷密集的竹竿阵列镀上流动的金边,给翻涌的紫菜帘幕勾勒出燃烧般的轮廓,给灰黄的海浪镶上跳跃的碎金。整个海湾,瞬间被点燃!光影在巨大的滩涂上切割、流淌、变幻,明暗交错,构成一幅宏大得令人窒息的、瞬息万变的画卷。几艘归港的小渔船,成了这画卷中凝固的黑色墨点。
顾笙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血液冲上耳膜,轰响着。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扯开背包侧袋的拉链,指尖因为激动和寒冷有些发颤,摸索着掏出了她的相机。冰凉的金属机身握在手里,才让她找回一点实感。她举起相机,甚至来不及仔细构图,对着那片燃烧的金色滩涂、翻涌的紫菜森林、远处的墨点渔船,用力按下了快门。
“咔嚓!咔嚓!咔嚓!”
快门的轻响被淹没在海风的呼啸和紫菜帘幕的哗啦声中。她不停地移动位置,寻找角度,贪婪地捕捉着这转瞬即逝的光影奇迹。滩涂上的劳作人影在逆光中成了渺小的剪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和光影中跋涉,更添了几分史诗般的苍凉与力量。
直到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被海平面吞没,那燃烧的金红迅速褪去,滩涂、竹竿、紫菜帘幕重新沉入一种灰蓝的、带着冷意的调子。风似乎更猛了,带着入夜的寒意。顾笙才放下发酸的手臂,手指冻得有些僵硬。相机屏幕里回放的照片,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壮丽。
“风大,进来吧。”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顾笙猛地回头。民宿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件深灰色的抓绒外套,身形瘦高,脸上带着点书卷气,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他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遥控器,对着门口一按,感应灯“啪”地亮起,昏黄的光线洒在门廊前。
“你是……顾笙?”男人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她,露出一个确认的笑容,“我是陈默,这里的老板。刚看你拍得投入,没打扰你。”他推开了厚重的玻璃门,“快进来,外面冷。”
一股混合着咖啡、木头和淡淡消毒水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顾笙冻得发僵的身体。她跟着陈默走进民宿大堂。空间不大,布置得简洁而温暖。原木色的地板和家具,米白色的墙面,几幅装裱精致的霞浦滩涂摄影作品挂在墙上,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灵魂。一个燃着仿真火焰的壁炉发出暖橘色的光,旁边散落着几张舒适的布艺沙发和单人椅。空气里有舒缓的轻音乐流淌。
“房间在二楼,海景房。”陈默递给她一把黄铜钥匙,“308。楼梯在那边。”他指了指大堂侧面的木楼梯,“晚饭吃了吗?”
顾笙摇摇头,胃里那碗蕉城粉扣的热量早已被海风吹散,此刻空空如也。
“村里有几家小馆子,这个点应该还开着。”陈默走到吧台后面,拿起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喏,标红的这几家,本地人常去。海鲜面、炒粉、或者…想尝尝新鲜的紫菜汤?”他指了指地图上一个标记,“这家‘海旺’的紫菜肉片汤不错,离得也近。”
“紫菜汤?”顾笙立刻想起窗外那翻涌的深褐色帘幕,“就是……外面滩涂上晒的那种?”
“对,”陈默笑了,“刚收下来的头水紫菜,最嫩最鲜。霞浦的紫菜,味道不一样的。”他语气笃定,带着本地人的骄傲。
顾笙接过地图,指尖在“海旺”的标记上点了点。“谢谢陈老板。”
“叫我陈默就行。”他摆摆手,“需要手电筒吗?村里小路没路灯。”
顾笙看了看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海风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呜呜的声响。“好。”
陈默从吧台抽屉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老式铁皮手电筒递给她。“小心点,路有点滑。”
推开民宿沉重的玻璃门,湿冷的海风立刻重新包裹上来。黑暗浓稠得像墨,只有民宿门口那盏感应灯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顾笙打开手电筒,一道粗壮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脚下湿漉漉的石板路。村子依山而建,小路陡峭、狭窄、曲折,两边是高低错落的民居,大多黑着灯,偶尔有一两扇窗户透出昏黄的光。海风在狭窄的巷道里穿梭,发出尖利的呼啸,带着浓重的鱼腥和咸涩。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低沉轰鸣,永恒的背景音。
她按着手绘地图的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石板路湿滑,布满了青苔的痕迹。手电光柱晃动着,照亮斑驳的白墙,墙根下湿漉漉的野草,还有墙角堆放的渔网和浮漂。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晾晒海货的微腥、还有潮湿木头和青苔的气息。一种与廉村完全不同的、属于渔村的、带着原始海腥味的寂静笼罩着四周。
拐过一个弯,前方终于看到一点光亮。一个小小的门脸,挂着个简单的灯箱招牌,红底白字:“海旺小吃”。暖黄的灯光从门里透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方亮斑。
掀开厚重的、带着鱼腥味的蓝色塑料门帘走进去。店里很小,只摆着四张油腻腻的方桌。墙上贴着过期的日历和几张泛黄的海报。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油烟和浓烈的海鲜气味。灶台就在门口,一个系着深色围裙、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正“哐当哐当”地颠着炒锅,火焰窜得老高。
店里只有一桌客人,两个穿着防水裤、浑身沾满泥点、散发着浓重海腥气的渔民,正埋头稀里呼噜地吃着面条,脚边放着沾满泥浆的雨靴。
“阿妹,吃什么?”灶台后的男人头也没回,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一碗……紫菜肉片汤。”顾笙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凳子冰凉。
“好嘞!稍等!”男人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停。火光映着他淌汗的侧脸。
顾笙把手电筒放在桌上,环顾四周。墙壁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发黄,角落堆着成筐的贝壳类海鲜,还在微微翕动。空气里的海腥味浓得化不开。她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还是觉得有点冷。
没过多久,男人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过来了。“咚”的一声放在顾笙面前。“小心烫!”
碗里是深褐色的汤,几乎不透明,浓稠得像是勾了芡。大片的、近乎黑色的紫菜沉浮其中,边缘卷曲着,呈现出一种新鲜植物特有的厚实感。汤里还飘着一些薄薄的、粉白色的肉片,以及几段翠绿的葱末。一股极其浓郁、极其霸道的鲜香,混合着紫菜特有的、带着海腥的植物气息,猛地冲了出来!这味道比蕉城粉扣的鲜更直接,更野性,带着海洋深处泥沙的气息。
顾笙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浓汤,吹了吹。汤入口,滚烫!紧接着,一股极其纯粹、极其猛烈的鲜味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那是浓缩了阳光、海水、滩涂精华的紫菜的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冲击力。肉片的鲜嫩反而成了配角,只是提供了一点油脂的丰腴感。紫菜本身的口感很奇妙,厚实、滑嫩、带着一点点黏滑的胶质,嚼起来又有点韧劲,释放出更多深沉的鲜味。汤浓稠得几乎能挂在勺子上,鲜味浓郁得让人头皮发麻,回味带着一丝丝大海的微咸。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汤逼出了额头的细汗,也驱散了海风和湿冷的寒意。旁边那桌渔民已经吃完,抹着嘴,提着雨靴,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带进一股更冷冽的海风。
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灶台的火已经熄了,男人在收拾锅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顾笙埋头吃着这碗简单、粗粝、却鲜烈到极致的紫菜汤。窗外,海风的呼啸声似乎更清晰了。胃里被这滚烫的浓鲜填满,身体终于暖了起来。她想起悬崖下那片在风里翻涌的、深褐色的紫菜森林。原来,那壮观景象最终的味道,是这样原始而浓烈地落在舌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