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浓汤见了底,碗壁上挂着一层黏稠的胶质。最后一片厚实滑嫩的紫菜滑进喉咙,那股近乎野蛮的鲜味还在舌根盘踞,带着海泥深处的回响。顾笙放下粗瓷勺,指尖残留着碗壁滚烫的触感。店里的灯管嗡嗡作响,灶台已经收拾干净,敦实的老板正靠着门框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昏暗里忽明忽暗。浓烈的烟草味混着残余的海腥气,有点呛人。
“好吃哦?”老板吐出一口烟圈,含混地问。
“嗯,”顾笙点头,声音被汤的热气熏得有点哑,“鲜。”
老板咧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目光投向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海风卷起门帘,带进一股更猛烈的、带着雨腥气的寒意。
付了钱,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铁皮手电筒。推开厚重的塑料门帘,湿冷的风像冰水一样泼在脸上。手电光柱劈开黑暗,照亮脚下湿滑的石板路,光斑里水汽氤氲。村子彻底沉睡了,只有风声在狭窄陡峭的巷道里左冲右突,发出尖厉的呜咽,像无数海妖在合唱。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更加低沉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空气里的咸腥被一种更浓郁的、带着铁锈味的雨前气息取代。
顾笙裹紧外套,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石板路湿漉漉的,布满青苔,手电光晃动下,泛着幽暗的光。两边民居的轮廓在黑暗里沉默着,像蹲伏的巨兽。偶尔有哪家窗棂没关紧,被风吹得“哐当”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她心跳有点快,抓着手电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光柱死死钉在前方几步远的地面上,不敢往旁边浓稠的黑暗里瞟。
快接近拾光海居时,风势陡然加剧!呼啸声变成了咆哮,卷着细密的、冰冷的雨星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手电光柱里,雨丝斜斜地、疯狂地飞舞。她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上拾光海居门口的水泥平台。感应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晕在风雨中摇曳不定。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咖啡、木头和温暖干燥空气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大堂里灯火通明,壁炉的仿真火焰跳动着暖橘色的光。陈默正坐在吧台后面,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微蹙。听到门响,他抬起头。
“回来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外面风雨起来了。”
顾笙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冻得嘴唇有点发紫。“风……好大。”
“嗯,”陈默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米色窗帘一角。窗外是纯粹的、咆哮的黑暗。只有楼下悬崖边安装的几盏微弱景观灯,顽强地穿透雨幕,勾勒出下方滩涂模糊的轮廓。那白天壮观的竹竿森林,此刻在狂风暴雨中只剩下狂乱舞动的黑影,紫菜帘幕早已被卷得不知去向。海浪的轰鸣声被狂风放大,沉闷而巨大,仿佛就在脚下撞击着崖壁,整栋小楼似乎都在微微震颤。“台风外围环流,”陈默放下窗帘,声音在壁炉的噼啪模拟音效里显得很平静,“预报说后半夜可能登陆,雨会更大。”
他把顾笙放在桌上的铁皮手电筒收进吧台抽屉。“房间里有热水,早点休息。夜里要是风太大,听到什么动静别慌,这房子结实得很。”
顾笙点点头,喉咙还有点发紧。道了声谢,抱着湿冷的外套,踩着木楼梯上了二楼。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海浪的咆哮,隔着玻璃也清晰可闻。
308房间。拧开黄铜门锁。房间不大,布置简洁温馨。一张大床,原木家具,米白色床品。最吸引人的是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此刻窗帘紧闭着,但能想象白天窗外该是怎样的海天盛景。此刻,只能听到雨水密集敲打玻璃的“噼啪”声,还有风撼动窗框的沉闷震动。
她把湿外套搭在椅背上,走进浴室。热水冲刷下来,皮肤上被海风和冻雨激起的鸡皮疙瘩才慢慢平复。浴室里氤氲着温暖的水汽,暂时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咆哮。换上干燥的睡衣,身体终于暖和起来,但精神却无法放松。窗外那永不停歇的风声浪吼,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
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房间里的顶灯突然闪烁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灭了!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只有浴室门缝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那是浴霸的余温。顾笙僵在原地,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窗外,风声浪吼瞬间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狰狞!雨水疯狂地拍打着玻璃,窗框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呻吟!整栋楼仿佛都在无形的巨力下微微摇晃!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摸索着,手指颤抖地碰到冰凉的墙壁,扶着墙,一点点挪到床边,凭着记忆摸到床头柜。上面应该有……台灯!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底座,然后是旋钮。用力一拧!
“咔哒。”
柔和温暖的橘黄色灯光瞬间亮起,驱散了浓稠的黑暗,在床头投下一小片安稳的光晕。顾笙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冷汗。她瘫坐在床边,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像要挣脱束缚。
窗外的风暴依旧肆虐。风声尖啸着,如同鬼哭。海浪撞击悬崖的轰鸣声沉闷而巨大,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整栋小楼吞噬。雨水密集地敲打着玻璃,汇成一片模糊的、喧嚣的白噪音。房间在这自然的伟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
她靠在床头,裹紧被子。橘黄的台灯光温暖地笼罩着她,像一个小小的、脆弱的堡垒。胃里那碗紫菜汤带来的暖意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风暴带来的冰冷和心悸。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里刺眼。信号格微弱地跳动着,只有一格。
点开家庭群。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她傍晚在汽车站发的那张廉村晨光照片,下面跟着母亲一连串的叮嘱:“到新地方了吗?台风要来了,注意安全!门窗关好!别乱跑!”
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想报个平安,又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难道说被台风困在悬崖边的民宿里,刚刚还经历了惊魂断电?只会让他们在千里之外徒增焦虑。她最终只敲下几个字:“已到霞浦,安顿好了。风大,会注意。” 发送。小小的圆圈转了很久,才显示发送成功。
放下手机,她关掉刺眼的屏幕光,只留下床头那盏橘黄的小灯。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神经却绷得紧紧的。她蜷缩在床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紧闭的窗帘上。窗帘厚重的布料,也挡不住外面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咆哮。每一次狂风撼动窗框的震动,都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海浪的轰鸣,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重喘息。
时间在风声浪吼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台灯光晕的边缘,被窗缝渗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墙壁里隐约传来水管被风压得呜咽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走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门口。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
“顾小姐?”是陈默的声音,隔着门板,在风暴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模糊。
顾笙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坐直身体。“在!”
“没事吧?刚才跳闸了,现在备用发电机启动了,公共区域有电。房间的独立线路可能还有点不稳,你那边灯没事吧?”陈默的声音听起来还算镇定。
“灯……没事了。”顾笙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就好。夜里风大,关好窗,早点休息。有事打我房间电话,内线拨101。”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台灯稳定的光,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窗外的风暴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依旧在用它最原始的力量,宣告着对这片海域的主权。她关掉台灯,房间里再次陷入黑暗。这一次,她强迫自己躺下,用被子蒙住头。但那风声、雨声、海浪的撞击声,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胃里空空的,泛起一阵冰冷的悸动。她闭上眼,黑暗中却浮现出窗外悬崖下那片在狂风中狂舞的、模糊而巨大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