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滩涂泥浆,带着海水的咸腥和一种更深层的、属于海底淤泥的微腥,牢牢吸住顾笙的雨靴。每拔一次脚,都伴随着“噗嗤”一声沉闷的响,带起一坨沉重的、黏糊糊的黑泥。雨靴是陈默找来的,深筒,沾满了经年累月的泥垢,穿在脚上又沉又笨拙。风依旧强劲,带着风暴过后的清冽和力量,吹得她裹紧的外套紧贴在身上,头发胡乱拍打着脸颊。
陈默走在前面,同样深一脚浅一脚,但步履明显稳当得多。他背着一个半旧的摄影包,偶尔停下来,举起相机,对着远处被光柱笼罩的滩涂或某个劳作的剪影按下快门。快门的轻响在空旷的风声里几乎听不见。
越往滩涂深处走,昨夜风暴的破坏力就越发触目惊心。折断的毛竹七歪八斜地插在泥泞里,断口处露出新鲜的、湿漉漉的纤维。原本整齐的竹竿阵列,此刻像被巨兽踩踏过的麦田,一片狼藉。破碎的深褐色紫菜碎片被潮水冲得到处都是,挂在幸存的竹竿上,浸泡在浑浊的积水洼里,或是半埋在黑泥中,散发出浓烈的、带着海腥的植物气息。
几个穿着厚重防水裤、高筒雨靴的渔民,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他们大多沉默着,脸上带着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有人费力地扶起一根倒伏的粗竹竿,用粗麻绳一圈圈地捆扎加固;有人弯腰,用戴着厚手套的手,小心地从泥水里捡拾起还算完整的紫菜碎片,抖掉泥水,扔进身后背着的、同样沾满泥浆的竹篓里;还有人正试图把一张被狂风撕扯得破破烂烂的渔网从一堆纠缠的竹竿里拖出来。
阳光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在快速移动的云影间隙里,短暂地扫过这片狼藉的“战场”,给湿漉漉的泥浆、断裂的毛竹、渔民古铜色的脸庞和沾满泥浆的衣裤,镀上刺眼而短暂的金辉。光影在巨大的滩涂上飞速流淌、变幻,明暗交错,让这片劫后的劳作场景更添了几分史诗般的苍凉与力量感。
顾笙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尖锐的断竹,目光被不远处一个蹲在积水洼边的身影吸引。那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皮肤被海风和阳光晒得黝黑发亮,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他穿着厚厚的深蓝色防水裤,裤腿高高卷起,露出同样黝黑、肌肉结实的小腿,深深陷在泥泞里。他正专注地对付着一根深深插入泥水中的粗竹竿,那竹竿根部被狂风撕裂了一大片,歪斜得厉害。汉子双手抓住竹竿,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脚蹬在湿滑的泥里借力,黝黑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用尽全力往上拔。竹竿在泥浆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却只微微晃动了一下。
“老林!搭把手!”汉子头也没回,用嘶哑的嗓子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旁边一个正在整理背篓的、同样黝黑精瘦的汉子应了一声,把竹篓往旁边一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两人一起抓住那根顽固的竹竿,身体绷紧,脚深深陷入泥中,同时发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号子:“嘿——哟!”
竹竿在巨大的合力下,终于被一点点撼动,发出更大的“咕噜”声,带着沉重的泥浆,被缓缓拔起、扶正。两人赶紧用几根备用的、稍细些的竹竿交叉着靠在旁边,用粗麻绳飞快地捆绑加固。阳光恰好扫过他们汗津津、沾着泥点的脸膛,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闪发亮。
陈默端着相机,无声地记录下这一幕。顾笙站在几步外,雨靴陷在泥里,忘了挪动,只是怔怔地看着。风卷起破碎的紫菜碎片,从她脚边掠过。
老林扶着刚加固好的竹竿喘了几口粗气,这才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扫过站在旁边的顾笙和陈默,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陈老板,又带人来拍啊?台风刚过,没啥好拍的咯,都糟蹋了。”他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和无奈,又看了看顾笙脚上那双明显不合时宜、沾满黑泥的新雨靴,“阿妹,小心点走,泥深,还有断竹,扎脚。”
“阿伯,”顾笙往前挪了一小步,雨靴在泥里发出“噗嗤”一声,“这些……紫菜,”她指了指挂在旁边竹竿上、被风吹得簌簌抖动的几片深褐色、边缘卷曲的厚实叶片,“就是……外面晒的那种?”
“是啊,”老林随手扯下挂在眼前竹竿上的一片还算完整的紫菜,那叶片厚实,边缘呈波浪状,深褐色近乎发黑,湿漉漉的,带着海水的光泽。“喏,头水的,最好的时候,一场风全刮没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但眼底深处还是掠过一丝心疼。他把那片紫菜在手里随意地团了团,抖掉上面的水珠,然后直接撕下一小块,塞进自己嘴里嚼了起来。
顾笙看得一愣。
老林嚼着那生紫菜,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嚼一片寻常的树叶。“尝尝?”他把手里剩下的大半片紫菜朝顾笙递过来,上面还沾着点泥星子和海水。
顾笙看着那片湿漉漉、深褐色、边缘还带着毛刺的紫菜。这和昨晚在“海旺”喝到的、煮在浓汤里的紫菜完全不同,更原始,更……野生。她犹豫了一下,胃里那点水煮蛋和牛奶带来的温饱感,被眼前这直接来自海洋的馈赠激起了新的好奇。她伸出手,小心地从老林粗糙的大手里接过那片冰凉、滑腻、带着浓烈海腥味的紫菜。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叶片厚实的质感和湿滑的触感。她学着老林的样子,撕下一小块边缘。没有立刻放进嘴里,而是先凑近闻了闻。一股极其浓烈、极其纯粹的海腥味直冲鼻腔,混合着海藻特有的、带着点青涩的植物气息,还有一丝海水微咸的味道。
心一横,把那小块深褐色的叶片塞进嘴里。
牙齿咬下去的第一感觉是——脆!出乎意料的脆!像咬破了一层薄冰,发出轻微的“咔嚓”声。紧接着,一股极其霸道、极其生猛的咸鲜味在口腔里猛烈地炸开!那鲜味浓烈、直接、带着海水原始的咸涩和一种无法形容的、属于深海礁石的气息。没有经过任何烹饪的修饰,就是大海最本真的、带着力量的味道。嚼了几下,口感变得滑腻,带着点胶质的黏滑感,鲜味更加浓郁地释放出来,在舌根留下强烈的、带着海腥的回味。
“怎么样?”老林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有些复杂的表情,笑着问,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小块,嚼得咯吱响。
“咸……鲜!”顾笙咽下嘴里的紫菜,舌尖被那原始的咸鲜刺激得有些发麻,但回味里确实有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海洋的鲜活力量。
“生吃是咸,”老林点点头,“回去晒干了,煮汤,那才叫鲜掉眉毛!可惜了……”他回头望了望一片狼藉的滩涂,叹了口气,“这一季头水紫菜,算是废了大半。”
另一个渔民已经捡拾了小半篓紫菜碎片,走过来,把篓子往旁边一放,也扯下一片挂在竹竿上的紫菜嚼着。他用浓重的本地话跟老林快速说了几句,顾笙一个字也听不懂,只看到老林摇摇头,指了指散乱的竹竿堆,又指了指远处的海。
陈默收起相机,走了过来。“老林,这些还能用的紫菜,你们怎么处理?”
“能咋办?”老林摊摊手,指了指同伴脚边的竹篓,“捡回去呗,挑挑拣拣,碎的晒干了磨粉做调料,整片的晒干了自家吃,或者便宜卖给村里小馆子。”他语气里透着无奈,“今年是亏大了。”
顾笙看着竹篓里那些沾着泥水、大小不一的深褐色碎片,又看看自己手里那片湿漉漉的生紫菜。昨晚那碗浓烈鲜香的紫菜汤,和此刻舌尖残留的生猛咸鲜,在脑海中交织。这味道,从海洋深处生长出来,经历阳光暴晒,狂风摧折,最终能有多少,以怎样的形式,抵达人们的餐桌?
“走吧,”陈默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风大,泥也深,别耽误他们干活。”
顾笙点点头,对老林说了声:“阿伯,你们辛苦了。” 声音被风吹散了些。
老林只是咧嘴笑了笑,挥了挥沾满泥的手,又弯腰去对付另一根倒伏的竹竿了。
顾笙跟着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滩涂的泥泞似乎更黏脚了,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她回头望去。那几道巨大的光柱依旧在辽阔的滩涂上移动、变幻。老林和他同伴的身影在光与影的交错中,显得更加渺小,却又异常清晰。他们弯着腰,在泥泞和断竹间跋涉、捡拾、修复,沉默而坚韧。风卷起破碎的紫菜碎片,在他们身边飞舞,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胃里那块生紫菜的咸鲜味还在固执地盘踞着,带着海泥的气息。背包侧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去掏。脚步踩在湿滑的泥浆里,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前方,拾光海居那栋白色的小楼,在灰蓝色的天幕下,显得遥远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