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西路街角的光晕在湿热的夜风里微微晃动。顾笙咽下最后一口光饼夹,咸鲜的雪菜和酥脆的花生油渣还在舌根打着滚,带着一丝粗粝的满足感。卖夹饼的老头已经低下头,专注地擦拭着他那辆半旧的推车玻璃罩,花白的头发在灯泡的光晕下泛着微光。那句低语——“以前在岛上,也常吃这个”——像一枚细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的涟漪尚未平复。
她没有再开口,只是把包饼的油纸团了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转身,汇入鼓西路昏黄灯光下稀疏的人流。胃是饱的,被佛跳墙的浓鲜和光饼夹的实在双重填满,脚步却有点沉。城市的喧嚣声浪从三坊七巷的方向隐隐传来,带着游客的欢闹和商业街的浮躁。
她没有往热闹处走,反而拐进了一条与鼓西路垂直、更窄也更暗的小巷。巷子叫“桂枝里”,名字带着旧时的文气。路面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两旁是挤挤挨挨的老式砖木结构矮房,墙皮斑驳,有些地方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在夜风里叶片轻摇。巷子里没几盏路灯,光线昏暗,只有临街的窗户透出些昏黄的灯火,或是门缝里漏出电视机的荧光。空气里有老木头受潮的微酸、饭菜残余的油气、还有墙角青苔和夜露混合的清凉气息,比外面主街清爽许多。
巷子深处,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泡挂在一个小小的门脸前,照亮了一块简陋的招牌:“彬姐锅边”。门口支着一口巨大的平底铁锅,锅沿被经年的炉火熏得黢黑。一个系着深色围裙、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正用一把长柄的扁平木铲,“滋啦滋啦”地沿着滚烫的锅边,飞快地淋着白色的米浆。米浆遇热瞬间凝固成薄薄的一层,边缘翘起焦黄。女人手腕一抖,木铲灵巧地一刮,那薄如蝉翼、焦黄酥脆的米浆皮就被揭起,卷成筒状,丢进旁边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汤锅里。
汤锅架在另一个小煤炉上,里面翻滚着乳白色的浓汤,飘出浓郁的骨头鲜香和海鲜干货的复合气息。锅边支着个小桌,上面摆着几个小盆:切得碎碎的鲜海蛎、小虾米、炸得金黄的油条碎、翠绿的芹菜末、还有一碟深褐色的蒜头醋。
小店门口摆着两张矮桌,几个塑料凳。此刻只有一桌坐了人,是三个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的中年男人,正稀里呼噜地吃着碗里的东西,边吃边用本地话大声聊着天,唾沫星子横飞。
“阿妹,吃锅边糊么?”胖女人——应该就是彬姐——头也没抬,手上淋米浆的动作行云流水,声音洪亮。
“嗯。”顾笙在空桌旁坐下,塑料凳冰凉。
“好嘞!一碗!”彬姐应着,手上不停。又一张焦黄的米浆皮被利落地刮下、卷起,丢进汤锅。汤锅里已经漂浮着不少同样卷曲的米浆皮(锅边糊的“糊”),随着滚汤沉沉浮浮。
很快,彬姐用一个大漏勺从汤锅里捞起一团吸饱了汤汁、变得软滑微透的锅边糊,倒进粗瓷大碗里。接着,舀起滚烫的乳白色浓汤浇上去。最后,麻利地撒上一小把鲜海蛎、虾米、油条碎、芹菜末,再淋上一小勺深褐色的蒜头醋。
“喏,趁热!”大海碗放在顾笙面前,热气裹挟着极其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米浆被滚烫锅边炙烤出的独特焦香、骨头汤的醇厚、海鲜干货的咸鲜、蒜头醋的酸辛刺激、还有芹菜末的清新……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带着一种市井的、滚烫的生命力。
顾笙拿起勺子。碗里的锅边糊,像无数条半透明、吸饱了汤汁的“小面鱼”,软滑中带着点韧劲。鲜海蛎小小的,肥嫩饱满;虾米橙红,提供浓缩的鲜味;油条碎吸了汤汁变得软绵,又保留一点酥脆;翠绿的芹菜末点缀其间。汤汁浓白,表面浮着点点油花。
她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滚烫!首先感受到的是温度。紧接着,是味觉的爆炸!锅边糊本身带着一种独特的、被锅边炙烤过的微焦米香和软滑韧性的口感,完美地承载了浓汤的滋味。骨头汤底醇厚鲜甜,打底扎实;海鲜干货(虾米、或许还有一点小鱼干)的咸鲜浓郁,是汤头的灵魂;新鲜海蛎在滚汤里烫熟,肥嫩多汁,带着海洋的鲜活气息;油条碎提供了油脂的丰腴和口感的层次;芹菜末的清香适时地化解了可能出现的油腻感。最后,是那一勺蒜头醋的点睛之笔——强烈的酸辛和蒜香猛地刺入,瞬间将所有味道激活、拔高、融合!让整碗锅边糊的味道层次更加鲜明立体,酸、鲜、咸、香、微辣(来自蒜的辛辣)在口中达成一种刺激又和谐的平衡!
“呼……”顾笙被烫得小小吸了口气,额头立刻冒汗,但手上的勺子却停不下来。一口接一口,稀里呼噜地吃着。这碗看似简单、甚至有些粗粝的锅边糊,带来的满足感是直接而猛烈的,带着街头小吃的滚烫烟火气,将刚才佛跳墙的余韵和光饼夹的踏实,用一种更喧闹、更鲜活的方式连接了起来。
旁边那桌男人的聊天声浪很高,话题从白天的球赛扯到最近的鱼价,再跳到谁家孩子考上了好大学。本地方言像急促的鼓点,顾笙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语调里的热烈和随意,却成了这顿宵夜最好的背景音。
吃到一半,巷子口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一个穿着汗衫短裤、头发花白的老伯慢悠悠地骑着辆二八杠老式自行车过来,后座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袋。他在“彬姐锅边”门口停下,支好车。
“阿彬,收摊没?来碗糊,老样子!”老伯声音洪亮,带着点笑意。
“林伯,这么晚还出来?”彬姐笑着招呼,手上已经开始淋米浆,“等着,马上好!”
老伯在顾笙旁边的空桌坐下,拿起桌上的劣质纸巾擦了擦汗。他目光扫过顾笙碗里的锅边糊,又看看她明显不是本地人的穿着,笑呵呵地用带点口音的普通话问:“阿妹,好吃吧?我们福州的锅边糊,别处可吃不到这个味!”
“嗯!好吃!”顾笙用力点头,嘴里塞得鼓鼓的。
“那是!”林伯很得意,拍了拍桌子,“关键在两点:一是这米浆,现磨现淋,锅气要足!二是这汤头,骨头、小鱼干、虾米,熬得时辰要够!”他指了指彬姐忙碌的背影,“阿彬家做了几十年,火候最地道!”
正说着,彬姐把一碗同样热气腾腾的锅边糊端给林伯,也给他撒了海蛎虾米油条碎,淋了蒜头醋。林伯拿起勺子,稀里呼噜就开吃,吃得比顾笙还快,额头上汗珠滚落。
“阿妹,看你一个人,出来玩啊?”林伯边吃边问,语气随意。
“嗯,”顾笙咽下嘴里的食物,“到处走走,找点好吃的。”
“哦?寻味啊?”林伯眼睛亮了一下,“那你可来对地方了!福州好吃的多着呢!不过……”他顿了顿,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糊,像是想起了什么,“要说最念想的,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像这锅边糊,以前巷口挑担子卖的,那才叫香!现在啊……”他摇摇头,没说完,又低头猛吃了一口。
顾笙看着林伯花白的头发和吃得投入的样子,又想起鼓西路那个卖光饼夹的老头,想起他那句轻飘飘的“在岛上”。这些味道,似乎都连着一些更久远、更模糊的东西。
“林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您……知道鼓西路那边,有个卖光饼夹的老伯吗?头发花白,推个小车。”
林伯抬起头,抹了把嘴上的油:“老魏?知道啊!老魏头嘛!他那个光饼夹,确实地道!雪里蕻腌得好,油渣炸得香!”他语气熟稔,随即又叹了口气,“也是个老家伙咯。以前……听说在那边当过兵?”他用勺子指了指西边,含混地带过,“回来几十年了,就靠这点手艺。人倔,话少。”
那边……顾笙心里了然。胃里的锅边糊暖烘烘的,舌尖还残留着蒜头醋的酸辛刺激。她看着眼前这个吃得满头汗、絮絮叨叨的林伯,还有旁边那桌高声谈笑的光膀子男人,彬姐在锅边忙碌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在斑驳的墙上。巷子深处的风带来不知名花草的微香,混合着锅边糊的烟火气。
这里没有佛跳墙的传奇奢华,没有廉村祠堂前的岁月沉静,也没有霞浦滩涂的壮阔苍凉。只有一条昏暗的老巷,一盏昏黄的灯,一口滚烫的锅,和几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但就在这最普通的市井烟火里,那些关于味道的记忆和牵连,却像这碗锅边糊里的蒜头醋,带着点辛酸,又无比真实地,沉淀在这片土地的肌理深处。
她小口喝着碗里最后一点浓汤,听着林伯絮叨着隔壁巷子哪家的鱼丸最弹牙。背包里,那个廉村买的旧相框,隔着帆布,似乎也沾染上了这福州老巷的温热与咸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