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路窄得只容一人过,两边的土楼高墙把阳光切成了狭长的一条,烙在路面上,白得晃眼。顾笙走在阴影里,背上还是汗津津的。胃里那块光饼沉甸甸的,像揣了个小暖炉,烘得人有点发懒。指尖沾的饼屑黑灰干了,搓一搓,掉下点粉末。
前面有棵歪脖子老榕树,虬结的根拱破了石板,在墙根下撑出一片浓荫。树荫底下居然支着个小摊,一辆旧三轮车改的,车斗上蒙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一个穿着灰布褂子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车斗里放着几个大号的搪瓷盆,盖着半透明的塑料板。
顾笙走近了。树荫下的空气明显凉丝丝的,带着点湿润的水汽。她闻到了一股味道,很淡,混在土楼墙根特有的、陈年的土腥气里。是甜的,但又带着点植物的清气,还有点……海里的咸腥?
老头像是被脚步声惊醒了,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有点茫然地看向顾笙。他脸上皱纹堆叠,皮肤黝黑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在外头晒的。他揉了揉眼,看清了人,脸上立刻堆起一个有点局促的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
“阿妹,要喝点啥不?解解暑气。”老头声音有点哑,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他掀开一个搪瓷盆上的塑料板。
顾笙看过去。盆里是深褐色的液体,里面沉着煮得软烂、开了花的绿豆,还有……一条条深绿色的、半透明的东西,像海带,但更厚实,边缘卷曲着。
“这是……”顾笙胃里还饱着,但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甜味和海腥气的凉意,在燥热的午后显得格外诱人。
“海带绿豆汤!”老头连忙介绍,拿起旁边一个套着塑料袋的碗,“自家熬的,凉丝丝的,下火!里头放了点陈皮,香!”他舀起一勺,深褐色的汤水裹着饱满的绿豆和厚实的深绿色海带条,微微晃动着。那股清甜混合着海味的独特气息更明显了。
顾笙胃里的饱胀感还在,但那点凉意和奇异的甜腥气,像根小钩子,轻轻勾了一下。她看着碗里那些厚实的、颜色深沉的“海带”,和高雄冰店里那种薄薄脆脆的海带丝完全不同。
“来一碗吧。”她说。声音还是有点干。喉咙里被光饼的粗粝感堵着,需要点凉润的东西滑下去。
“好嘞!”老头动作麻利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些。他舀了满满一碗,绿豆和海带堆得冒尖,深褐色的汤水几乎要溢出来。碗递过来,入手是沉甸甸的冰凉,碗壁上立刻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沾湿了指尖。
顾笙端着碗,走到榕树根凸起的地方坐下。粗粝的树根硌着腿。她没立刻喝,先低头闻了闻。那股味道更清晰了——绿豆煮透的沙甜,陈皮若隐若现的辛香,还有那厚实海带条散发出的、带着海水气息的独特咸腥。几种味道混在一起,有点怪,但在燥热的午后,又莫名地勾人食欲。
她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连汤带绿豆带海带。海带条煮得软糯,近乎半透明,入口是意料之外的滑溜,带着点胶质的黏稠感。牙齿轻轻一碰就断开,没什么嚼劲,只有一种软塌塌的、带着海腥气的滑润。接着是绿豆沙沙的口感,甜味很淡,陈皮的味道几乎尝不出来,只有一点回甘。汤水冰凉,滑过被光饼堵住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爽的凉意。
咽下去,嘴里留下那点独特的、混合了豆沙甜和海腥的味道,挥之不去。胃里那块沉甸甸的光饼似乎被这冰凉的、滑溜的东西包裹了一下,饱胀感没消,但那股燥热和干噎的感觉确实被压下去一些。她又舀起一勺,这次特意多舀了点海带条。那滑溜软糯、带着浓重海腥的口感,老实说,并不算多美味,但在这土楼夹缝里的阴凉处,竟有种奇异的抚慰感。
老头看她开始吃了,脸上松弛下来,又坐回小马扎上,摸出个旧烟斗,慢悠悠地塞着烟丝。树影婆娑,落在他佝偻的背上。
海带绿豆汤的冰凉滑腻还留在喉咙里,那股混合的甜腥气顽固地盘踞在口腔深处。顾笙把空了的搪瓷碗还给老头,碗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手掌。老头接过碗,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几颗黄牙,没说话,又坐回他的小马扎上,抱着胳膊,眯起眼,像是又要打盹。
胃里那沉甸甸的光饼被冰凉的汤水泡软了些,饱胀感还在,但没那么顶得慌了,变成一种温吞的、滞重的存在。背上汗湿的衣服被榕树荫下的凉气一浸,贴在皮肤上,有点黏腻的不适。她站起身,背包带子勒着肩,里面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边角又硌了一下。
石板路继续向前延伸,两旁的土楼高墙夹着,阳光在头顶切割成刺眼的光带。空气里的土腥味和远处游客的喧闹声被过滤掉一些,只剩下自己鞋底摩擦滚烫石板的沙沙声。胃里的饱食感让她脚步有点沉,只想找个地方坐下,让那沉甸甸的食物在肚子里慢慢落定。
拐过一个弯,前面豁然开朗。不再是狭窄的夹缝,而是一个小小的、由几栋老旧土楼围合出来的三角空地。空地中央有口石砌的古井,井沿磨得光滑发亮。井边一棵老龙眼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荫。荫凉下支着两张简陋的折叠小桌,几把塑料矮凳。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汗衫的中年汉子守着个冒着热气的铁皮桶,桶旁边摆着几个套着塑料袋的碗。
铁皮桶里飘出的味道,霸道地冲散了顾笙嘴里残留的海带绿豆汤的甜腥气。那是一种极其浓烈、极其尖锐的酸辣味,像一把小钩子,直接钻进鼻腔深处,刺激得她鼻翼本能地翕动了几下。空气里还混着一股油炸面食的焦香,但都被那股酸辣气死死压住。
“阿妹,坐坐?”汉子看到顾笙站在荫凉边沿张望,立刻热情地招呼,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他手里拿着个大勺,在铁皮桶里搅动着,那浓烈刺激的气味随着搅动更汹涌地扑出来。“酸辣粉!尝尝!自家熬的汤头,够味!”
顾笙胃里那点温吞的饱食感,被这迎面扑来的、极具侵略性的酸辣气味猛地一激,居然短暂地退缩了一下,腾出一点空落。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一张小塑料凳前坐下。凳子矮小,坐下时胃部被挤压了一下,那沉甸甸的感觉更清晰了。
汉子动作麻利,捞起一勺漏勺里煮好的红薯粉,粉条是半透明的深褐色,油亮亮的。他手腕一抖,粉条滑进套着塑料袋的碗里。接着,大勺伸进铁皮桶深处,舀起一大勺深褐色的汤水,浇在粉条上。那汤水看起来浓稠油亮,表面浮着一层鲜红的辣椒油和星星点点的炸黄豆。最后,他又飞快地撒上一小撮翠绿的香菜末和一小勺深褐色的肉末臊子。
一碗红彤彤、油汪汪、散发着致命酸辣香气的粉条被推到顾笙面前。那气味太冲了,直冲天灵盖,眼睛都有点被刺激得发酸。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被这气味点燃了,开始隐隐躁动。
“试试!保管开胃!”汉子搓着手,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顾笙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次性筷子,掰开。筷子尖挑起几根裹满红油、沾着黄豆和香菜的红薯粉。粉条滑溜溜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她吹了吹,小心地送进嘴里。
“滋——”一股极其暴烈的酸辣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像无数根细小的针,狠狠刺向舌尖和舌根两侧。酸得尖锐霸道,辣得灼热滚烫,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冲击力,直冲脑门。额头的汗瞬间就冒出来了。粉条本身软糯弹牙的口感,和炸黄豆的香脆、肉末臊子的咸鲜,在这酸辣的狂潮里几乎被完全淹没,只剩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刺激感在嘴里疯狂肆虐。
顾笙猛地吸了一口气,被辣得喉咙发紧,眼泪差点飙出来。胃里那块沉甸甸的光饼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刺激搅得天翻地覆,饱胀感被一股灼烧感取代,火烧火燎地往上顶。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咳出来,额角的青筋都突突跳了几下。
汉子看着她瞬间涨红的脸和被辣得泛泪光的眼睛,嘿嘿笑了起来,带着点朴实的得意:“够劲吧?慢点吃,喝口汤!”他指了指碗里那深褐色、浮着厚厚红油的汤。
顾笙哪敢再碰那汤。她放下筷子,端起旁边小桌上放着的一杯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冰凉的水滑过灼烧的喉咙,带来短暂的缓解,但嘴里那股炸裂般的酸辣余威还在顽固地盘旋,舌根两侧被刺激得发木。胃里的灼烧感稍微平复了一点,但饱胀感被这刺激搅动得更加混乱难受。
她看着眼前那碗红得刺眼、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酸辣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