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凳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裤子,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像细小的针,扎在汗湿发烫的皮肤上,短暂地压下了胃里那股翻腾的燥热和饱胀的沉坠感。顾笙仰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墙皮粗糙的颗粒感隔着T恤磨着后背。她闭着眼,眼皮被阳光晃得发红,里面是跳跃的光斑。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还有胃袋深处被苦药强行“安抚”后残余的、沉闷的咕噜声,像一口淤塞的池塘在缓慢冒泡。
嘴里那股浓烈到令人绝望的苦涩顽固地盘踞着,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一口发霉的泥浆,舌根被腌渍得彻底麻木。额角干掉的汗痕绷得皮肤发紧。背包带子勒在肩窝,里面那个硬硬的相框角,随着她每一次沉重的呼吸,一下下戳着肩胛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脚步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住了。
顾笙没睁眼。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随着坐姿的固定,稍稍沉落了一些,不再那么顶得慌,但饱胀感依旧顽固地盘踞着,带着被药液灼烧过的疲惫麻木。嘴里浓重的苦味丝毫未减,让她连张嘴的欲望都没有。
“后生仔,”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是刚才凉茶铺那个老头,“好点没?”
顾笙眼皮动了动,没睁开,只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声音干涩嘶哑。
老头没再说话。空气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他在翻动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一个带着温热体温的东西,轻轻碰了碰她垂在冰凉石板上的手背。
顾笙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慢慢睁开眼。
老头那张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就在近前,浑浊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他枯瘦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是那种在土楼里随处可见、用竹篾编的简陋小食盒,盖子敞开着。
食盒里,垫着几张新鲜的、边缘还带着细小锯齿的宽大绿叶。叶子青翠欲滴,散发着一股极其清新、带着微涩的植物气息,像雨后的山林。叶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块方方正正、颜色深褐的东西,像是……晒干了的萝卜条?但那颜色更深沉,边缘卷曲,带着一种被阳光浓缩过的、干爽的质感,隐隐散发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类似发酵后的微酸咸香。
“喏,”老头把食盒又往前递了递,几乎塞到她眼皮底下,“自家晒的咸萝卜干。含一片,压压嘴里的苦。”
顾笙的目光落在那几块深褐色的咸萝卜干上。它们看起来干瘪粗粝,和她胃里塞满的那些油腻、滚烫、酸辣、苦涩的东西格格不入。但那垫底的宽大绿叶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植物清气,像一股清凉的风,猛地吹散了周遭燥热的空气和嘴里挥之不去的苦味,也短暂地勾起了她一丝近乎本能的渴望——对干净的、简单的东西的渴望。
胃里还沉甸甸地饱胀着,舌根麻木迟钝。她看着老头那双浑浊却平静的眼睛,迟疑了一下,伸出因为虚弱和冷汗而有些发凉的手指,从那几块咸萝卜干里,小心地拈起最小的一块。
入手是干燥而略带韧性的触感,表面甚至有点粗糙的颗粒感。凑近了闻,那股奇特的、类似发酵后的微酸咸香更清晰了些,混着垫底绿叶的清新气息。
她把那块小小的、深褐色的咸萝卜干放进口中。牙齿轻轻一磕。
硬!
出乎意料的硬韧。像咬在风干的树皮上。牙齿陷进去一点,艰难地撕下一小块。一股极其纯粹、极其霸道的咸味瞬间在麻木的舌头上炸开!咸得猛烈,咸得直接,没有任何缓冲,像一道浓缩了所有海盐精华的闪电,狠狠劈开了口腔里那层厚重的苦味苔藓。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干香弥漫开来,伴随着咀嚼时硬韧的纤维在齿间撕扯的触感。那点隐约的微酸被这霸道的咸味完全压制,只剩下纯粹的、浓缩的咸香和阳光的味道在干硬的纤维里释放。
顾笙皱紧了眉,费力地咀嚼着这块硬得像木头似的咸萝卜干。它实在太硬太咸了,在饱胀麻木的胃里激不起任何波澜,但它那纯粹、猛烈、带着阳光气息的咸味,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硬生生劈开了嘴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苦!霸道的咸味冲刷着麻木的味蕾,刺激着唾液腺,让干涸发苦的口腔里终于分泌出一点稀薄的津液。那津液也是咸的,带着阳光和风干的气息,却奇异地压下了舌根深处最后一丝令人作呕的苦意。
她艰难地咽下那一点点被唾液软化、咸得发齁的纤维碎末。喉咙被齁得有点发紧,但嘴里那层顽固的苦味硬壳,确实被这更霸道的咸味凿开了一道口子。虽然整个口腔被咸味占领,火烧火燎,但至少,不再是无边无际的苦海了。
老头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和被齁得直吸气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笑意的东西。他盖上那个简陋的竹篾食盒盖子,没再说话,转身拖着步子,慢悠悠地走回了凉茶铺那片浓重的药味阴影里。
石板凳的冰凉和后背土墙的粗粝感,像两根钉子,把她钉在那一小片稀薄的阴影里。顾笙没动,嘴里的咸味如同海啸过后的退潮,留下大片大片被盐渍过的、干涩发紧的滩涂。咸萝卜干那霸道的齁劲还残留在舌根,火烧火燎,但好歹把之前那无边无际的苦海硬生生填平了。胃里那块混合了光饼、芋子包、酸辣粉和苦药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被这齁咸一激,反而麻木地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饱胀到极致的、近乎虚无的疲惫感。
老头拖着步子的沙沙声消失在凉茶铺的方向。空气重新被正午的燥热和土楼陈年的土腥气填满。阳光白得晃眼,烙在对面剥落的夯土墙上,蒸腾起干燥的热气。额角干掉的汗渍绷着皮肤。背包带子勒在肩窝,里面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角,随着她每一次沉重缓慢的呼吸,一下下戳着同一个位置,隐隐作痛。
她微微动了动,换了个更深的姿势靠进土墙的凹陷里,粗糙的墙皮摩擦着汗湿的T恤后背。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被阳光刺得发烫发红。胃里那块“石头”的轮廓在深重的疲惫感中渐渐模糊,沉甸甸的存在感被一种空茫的饱足取代。嘴里咸得发木,舌苔上像糊了一层盐壳。她甚至懒得再去吞咽那点带着咸涩的口水。
耳朵里,远处游客的喧闹被土楼厚重的墙壁吸收,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像背景噪音。更近处,是墙缝里细微的风声,还有自己胸腔里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咚。咚。咚。那声音在饱胀的胃部和麻木的感官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
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她看着对面墙上被阳光晒得发白的一片剥落墙皮,边缘卷曲,露出里面更深的黄土。一只小小的、灰黑色的壁虎悄无声息地从墙缝里溜出来,停在剥落墙皮的下方,一动不动,只有细小的尾巴尖极其轻微地颤着。阳光烤着它身下的土墙,空气似乎在它周围微微扭曲。
顾笙的眼珠随着那只静止的壁虎慢慢转动。胃里那块沉甸甸的东西似乎也随着这缓慢的注视,一点点沉入更深的、麻木的虚空。饱胀感还在,但失去了清晰的边界,变成一种包裹着全身的、温吞的滞重。嘴里咸得发苦,但那苦味似乎也遥远了,被一种更深的疲惫感稀释。
背包带子勒着肩,那个硬硬的角还在硌着。她想起里面的旧相框,想起画里的小摊,想起鼓西路老魏头沉默擦拭推车的侧影,想起林伯絮叨时亮起的眼神,想起彬姐锅边翻滚的热气……这些画面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又被对面墙上那只静止的壁虎吸走了注意力。壁虎的尾巴尖又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草茎。
风?她几乎感觉不到风。只有凝固的热浪。额角又渗出一点汗,混着之前的盐渍,流进鬓角,有点痒。她没抬手去擦。
嗡鸣声似乎变大了一些,盖过了心跳。胃里那块沉甸甸的虚空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缓慢地翻了个身,带起一点微弱的、沉闷的咕噜声,随即又归于沉寂。像一口深潭里冒出的一个气泡,无声无息地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