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脸贴在冰凉的石板上，汗水和蒸腾的余温在皮肤下交战，留下湿冷黏腻的触感。顾笙瘫软着，像一袋被倒空的谷子，只有沉重而破碎的呼吸在胸腔里艰难地拉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胃里那块沉坠的、棱角分明的冰冷巨石，闷痛如同实质的钝器，在空荡麻木的腹腔里缓慢地、沉重地撞击。绞痛褪去的余波是更深的疲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视野里是石板粗糙的纹理，被放大的、模糊的石英颗粒在眼皮底下晃动。耳朵里的嗡鸣声减弱了，沉入背景，像遥远的海潮。取而代之的，是土楼夹缝深处更细微的声响——风掠过墙头衰草的沙沙声，不知名小虫在墙缝里单调的嘶鸣，还有……一种极有规律的、沉闷的“哆、哆”声。
那声音隔着厚重的夯土墙传来，闷闷的，带着回响。是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不疾不徐，一下，又一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身体里沉重的麻木和嗡鸣，直直地敲在耳膜上。
“哆……哆……哆……”
每一声闷响，都像敲在她胃里那块冰冷的巨石上。闷痛被这持续的钝响搅动，泛起细微的涟漪。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嘴里那混合了血腥、齁咸和苦涩的复杂味道更加黏稠，沉甸甸地压在舌根。额角新渗出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滴在石板上，洇开一小点深色。
“哆……哆……”
声音持续着。不是急促的剁砍，更像是某种耐心的、重复的劳作。一下，抬起，落下。再一下。间隔均匀，力道沉实。这单调的节奏在土楼寂静的夹缝里蔓延开，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生命力。
顾笙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从石板粗糙的纹理上抬起一丝缝隙。对面墙上，那片卷曲的剥落墙皮边缘，那只凝固的灰黑色壁虎不见了。只剩下被正午阳光晒得发白的土墙，还有那持续不断、穿透墙壁传来的闷响。
“哆……”
胃里的闷痛随着这一声钝响，似乎也跟着沉了一下。那冰冷的巨石轮廓在持续的敲击声中，仿佛被震得松动了一丝缝隙。沉重的疲惫感依旧包裹着全身，但某种被剧痛和虚脱冻结的东西，似乎在这单调、沉实的节奏里，极其缓慢地开始解冻。
她试着动了动压在身下的手指。指尖传来石板冰凉的触感和被压麻的钝痛。很轻微的动作，却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点力气。呼吸依旧沉重而破碎，每一次都带着胃部沉闷的回响。但耳朵里，那“哆、哆”的砧板声越来越清晰，盖过了风声虫鸣，也盖过了身体内部的嗡鸣，像一根无形的线，把她涣散的意识一点点地、固执地往回拉。
嘴里那令人作呕的味道顽固地盘踞着。她再次费力地吞咽，喉咙干涩发紧，只咽下一点带着咸涩苦味的空气。额角的汗还在流。背包带子依旧勒在肩上，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角，隔着汗湿的T恤和帆布，在每一次沉重的呼吸起伏间，持续地、沉默地硌着同一个位置。
“哆……”
“哆……”
砧板声隔着厚实的土墙，闷闷地、执拗地响着。每一声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顾笙胃里那片死寂麻木的深潭，激起一圈迟钝的涟漪。那沉坠的闷痛被搅动着，不再那么冰冷锐利，变成一种更迟钝、更淤塞的钝重感，随着每一声“哆”沉沉地压在腹腔深处。
顾笙侧躺在冰凉的石板上，脸颊贴着被汗水和体温焐得微温的石面。沉重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些，不再那么支离破碎，但每一次吸气，依然牵扯着胃里那块淤塞的钝痛。嗡鸣声彻底沉入了背景，耳朵里只剩下这穿透土墙的、单调重复的钝响。
她试着动了动压在身下的手指。指尖传来清晰的麻刺感，像无数小针在扎，还有石板冰凉粗粝的触感。这细微的知觉复苏，像黑暗中划亮的第一根火柴。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指尖，指甲刮过石板表面，发出细微的“沙”声。
“哆……”墙那边的声音没有停顿。
手指的知觉顺着僵硬的臂膀向上蔓延。肩膀的酸胀，背包带子深深勒进皮肉的钝痛，还有……肩胛骨下方那个硬邦邦的、持续硌着她的东西——旧相框的边角。那清晰的硌痛感，像一根刺，扎破了包裹意识的厚重麻木。
她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才让沉重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地晃动着，像浸了水的毛玻璃。首先撞入眼帘的，是石板地面被无限放大的、凹凸不平的纹理，石缝里嵌着细小的沙砾和干枯的苔藓碎屑。汗水在石板上洇开的深色痕迹已经干涸，留下淡淡的盐圈。
视线艰难地向上挪移。对面剥落的土墙，在模糊的视野里是一大片晃动的、干燥的土黄色。卷曲的墙皮边缘，被正午的阳光镶上了一道刺眼的白边。那只壁虎确实不见了，只留下墙皮下方一小片颜色略深的阴影。
“哆……”
胃里的钝痛随着这一声闷响，又沉沉地撞了一下。但这一次，那淤塞的钝重感里，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力量，顺着脊梁骨，极其缓慢地向上爬升。
顾笙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尝到唇上残留的血痂和汗水的咸腥。她尝试着吸进一口气，更深、更慢一些。燥热的空气夹杂着土腥味涌入口腔，刮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但也带来了一丝……活气。
背上的硌痛感更清晰了。那个硬邦邦的角，固执地抵着肩胛骨。她甚至能想象出帆布背包里，那旧相框粗糙的木边和冰凉玻璃面的触感。画里的小摊，沉默的摊主……这些画面不再是模糊的毛玻璃影像，而是在那硌痛感的刺激下，变得清晰、沉重起来，和胃里的钝痛、墙那边的砧板声、嘴里复杂的味道，沉沉地压在一起。
她再次尝试，更用力地蜷缩了一下压在身下的手指。这一次，指关节发出了轻微的“咔”声。手臂的肌肉传来久未活动的酸涩感。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只被压得麻木的手臂，从身下抽了出来。动作僵硬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臂。手臂暴露在空气里，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汗水浸湿的T恤袖子贴在胳膊上，冰凉黏腻。
她把手掌撑在冰凉的石板上。掌心传来粗粝坚硬的触感，支撑起一点点身体的重量。头，终于微微抬起了一点，离开了被汗水濡湿的石面。脖颈的肌肉僵硬酸痛，发出轻微的抗议。
视野随着抬头的动作晃动得更厉害。土墙、剥落的墙皮、刺眼的阳光碎片……在模糊的视野里旋转、跳动。胃里那块淤塞的钝痛，因为身体姿势的改变，猛地向下一坠！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口！
“呃……”她猛地闭紧嘴，身体因为强忍呕吐而剧烈颤抖起来，刚刚撑起一点的上身又重重地砸回石板上。额头重重磕在粗糙的石面，一阵尖锐的痛。
“哆……”墙那边的砧板声，依旧平稳、固执地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