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微弱的肠鸣像颗小石子，打破了凝固的空气。酱香浓烈得如同实质，霸道地钻进鼻腔深处，混着那点烟熏的焦气，像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顾笙空荡麻木的胃袋。胃壁深处残留的火辣辣隐痛，被这浓烈到极点的气味一激，竟短暂地瑟缩了一下，腾出一小块近乎贪婪的空洞。

顾笙的视线艰难地从那粗陶碗的边缘抬起，顺着沾满泥点的旧解放鞋，深蓝色的粗布裤腿，一点一点向上挪移。视线依旧模糊晃动，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深蓝色的粗布上衣，洗得发白，肩膀处被汗水洇开深色的汗渍。再往上，是粗糙黝黑的脖颈，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一直延伸到下颌。最后，是一张脸。

一张极其平凡、属于闽西山区老农的脸。皮肤黝黑发亮，是常年日晒雨淋的印记，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花白的头发短而硬，像秋后的枯草茬。鼻梁不高，嘴唇厚而干裂。但那双眼睛……

浑浊。像蒙着一层灰翳的玻璃珠。眼角堆叠着深深的褶皱，眼白泛着浑浊的黄。眼神很平，没什么情绪，既无怜悯也无好奇，只是平平地看着瘫在石板上的顾笙，如同看着路边一棵被太阳晒蔫的野草。

老头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平静的眼睛看着她。

顾笙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干裂的嘴唇翕张了一下，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喉咙被灼伤的痛楚立刻尖锐地提醒着她。她放弃了，目光重新落回手边那个粗陶碗上。

碗里深褐近黑的东西，在炽白的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那不是汤水，更像是一种极其浓稠的酱料，或者……炖煮到极致软烂的肉？表面凝结着一层晶亮的油膜，里面沉着几块同样颜色深褐、形状模糊的块状物，边缘几乎融化在浓稠的酱汁里。几颗炸得金黄的豆子点缀其间，还有几点翠绿的葱花浮在油膜上。那浓郁到近乎蛮横的酱香和烟熏焦香，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源源不断地冲击着她虚弱的感官。

胃里那个被香气短暂撑开的空洞，发出更清晰的抗议。肠鸣声又响了一下，微弱但固执。她甚至能感觉到胃壁在微微痉挛，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一种被唤醒的、原始的渴望。

老头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和碗之间扫了一下，依旧没什么表情。他那只粗糙黝黑、指关节粗大的手抬了起来，不是递给她筷子，而是指向碗边那个小小的豁口。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意思再明白不过：吃。

顾笙看着碗里那浓稠深褐、油光发亮的东西。胃里空空荡荡的虚弱感和被唤醒的饥饿感在激烈交战。喉咙的剧痛让她对吞咽产生了本能的恐惧。但那霸道的香气像钩子，死死勾住了她。

她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尖触碰到粗陶碗滚烫的碗壁。灼热感让她瑟缩了一下，但没收回。她握住碗，很沉。碗底的粗粝磨着掌心。她屏住呼吸，凑近碗边那个豁口。

浓烈的酱香混合着烟熏气，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脸上。她闭上眼，像在土楼里喝那碗苦药一样，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用豁口处相对光滑的边缘，沾了一点那深褐浓稠的酱汁，飞快地送进嘴里。

滚烫！

酱汁刚碰到舌尖，灼人的温度就让她猛地缩了一下。但紧随其后的味道，瞬间盖过了这滚烫！

咸！

鲜！

浓！

一种难以形容的、深沉厚重的咸鲜味，裹挟着浓烈的酱香，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整个口腔！那不是单一的咸，是发酵的豆酱、肉脂的醇厚、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菌菇的深沉鲜味，在滚烫的温度下彻底爆发、融合！酱汁浓稠得化不开，黏在舌头上，那点烟熏的焦香如同火星，在味蕾上跳跃、引燃！

味蕾在剧痛和虚弱的麻木中，被这狂暴的、原始的滋味瞬间唤醒！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被滚烫的油雨浇灌！

“唔……”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呻吟从喉咙深处被挤压出来。不是痛苦，是感官被彻底冲击的震撼。

她甚至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肉，或者是什么酱。那霸道的咸鲜浓香已经像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空荡的胃袋，狠狠地往下一拽！

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源自生命本能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火山，轰然喷发！瞬间压倒了喉咙的灼痛，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压倒了所有残留的苦涩和不适！

她猛地睁开眼，眼珠因为强烈的味觉冲击而微微充血。粗陶碗很烫，碗沿的豁口刮着干裂的下唇。她不管不顾，再次凑近豁口，几乎是贪婪地，吸溜了一大口浓稠滚烫的酱汁！

滚烫的、咸鲜浓烈的、带着烟熏风味的浓稠酱汁，混合着几小块几乎入口即化的深褐色肉块（或许是猪皮？或许是蹄筋？），滑过被灼伤的喉咙。

剧痛！

被酱汁滚烫的温度和浓烈的咸度再次灼伤的剧痛，如同烧红的刀子刮过食道！

但紧随其后的，是那霸道的、活生生的滋味，和被这滋味强行唤醒的、汹涌澎湃的生命力！

她弓着腰，捧着那个滚烫沉重的粗陶碗，像沙漠里濒死的旅人捧住甘泉，不顾一切地吞咽着。眼泪被烫得、辣得（是酱里的辣椒？）飙了出来，混合着额头的冷汗，砸在粗糙的石板上。喉咙发出被烫伤和满足感扭曲的、嗬嗬的吞咽声。每咽下一口，食道都像被撕裂一次，但胃里那空荡的、火烧火燎的虚无，就被这滚烫、浓烈、活生生的滋味，狠狠地填满一寸！

老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狼吞虎咽、涕泪横流的狼狈样子，脸上的皱纹似乎连动都没动一下。他沉默地转过身，拖着沾满泥点的旧解放鞋，慢悠悠地走开了。沙沙的脚步声消失在土楼夹缝的深处。

只剩下顾笙捧着粗陶碗，在滚烫的石板、刺眼的阳光和墙那边持续不断的“哆、哆”砧板声中，不顾一切地吞咽着。每一口都像吞下火焰，也像吞下……活过来的力气。

粗陶碗滚烫的边沿烙着掌心，豁口刮着下唇。最后一点浓稠深褐的酱汁被刮进嘴里，滚烫、咸鲜、带着烟熏气的浓烈味道再次冲刷过麻木的舌苔，顺着灼痛的食道滑下，沉入胃袋。那早已被掏空、仅剩火辣辣隐痛的深处，终于被这滚烫、沉甸甸、活生生的滋味彻底填满。不再是虚无的灼烧，而是一种饱实的、甚至带着点钝痛的存在感，沉甸甸地坠在那里。

碗空了。碗壁上凝结着深褐色的酱汁残痕，几粒炸得酥脆金黄的豆子粘在碗底。顾笙捧着空碗，粗重地喘息，额头上新冒出的汗珠和刚才被烫出来的眼泪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空碗里，洇开一小点深色。喉咙深处被酱汁反复灼过的剧痛清晰无比，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烧红的炭块，但那撕心裂肺的空洞感和火烧火燎的虚弱，确实被这碗霸道滚烫的东西压了下去。身体里像是被强行灌进了一股蛮横的热流，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

墙那边的砧板声不知何时停了。土楼夹缝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还有远处模糊的、被墙壁吸收的游客喧嚣。

她慢慢放下空碗。粗陶碗底落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轻响。指尖被碗壁烫得发红，微微颤抖。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不再是冰冷的负担，而是带着滚烫温度的存在。她试着动了动身体，骨头缝里的酸软和沉重感还在，但不再是压垮一切的铅块。额头的撞伤和喉咙的灼痛依旧尖锐，背上的硌痛也清晰，但这些痛楚，似乎……可以忍受了。

目光重新投向对面墙根。那片模糊的、深褐色的刻痕，依旧嵌在剥落的土黄色墙皮下方。经历了刚才那场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狼狈吞咽，此刻再看，那模糊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点点。不再是完全无法辨认的混沌。

她撑着冰凉的石板边缘，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坐直了身体。脊椎发出僵硬的咔哒轻响。胃里沉甸甸的饱食感随着坐姿变化晃了晃，带来一点闷胀，但不再有翻江倒海的恐惧。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让喉咙的剧痛稍微平复。

然后，她集中全部精神，眯起眼，视线穿透眼前尚未完全消散的虚影和晃动，死死地钉在那片墙根的刻痕上。

光线似乎正好。正午偏斜了一点，对面高耸的土墙挡住了部分直射的强光，那片墙根落入了相对柔和的光影里。深褐色的刻痕在微暗的背景下，边缘的轮廓似乎……被勾勒了出来。

不是裂痕。太规整了。虽然边缘被风雨磨得圆钝模糊，但能看出是……刻意的笔画。

横。

竖。

撇……

点？

顾笙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幻觉！那模糊的深褐色，确实组成了……字的笔画！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脖子因为过度的专注而僵硬酸痛。视线像最细的探针，在那片模糊的深褐色上艰难地游移、拼凑。

横折…竖钩…那是…“光”字的左半边？

不对，好像……是“饼”字右下角的“丙”？

笔画太模糊，太深嵌，又被岁月磨损得太厉害。她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深褐色的笔画走向，在脑海里艰难地拼图。

横…竖…横折…点……

像“光”，也像“饼”。或者…根本就是同一个字？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意识里尚存的混沌！

她猛地转头，动作牵扯到酸痛的脖子和饱胀的胃，带来一阵不适的闷哼。但她的动作毫不停顿，几乎是带着一股蛮力，一把扯过丢在石板上的背包。

帆布背包沾了汗水和灰尘，沉甸甸的。她顾不上胃里被扯动的闷胀感，手指因为急切而有些笨拙地拉开拉链，粗暴地在里面翻找。衣物、笔记本、充电器……手指终于触到了那个硬邦邦的、边缘粗糙的相框。

她把它抽了出来。

旧相框的玻璃面在炽白的阳光下蒙着一层灰。她顾不上去擦，手指急切地拂过玻璃表面，目光死死钉在相框里那张泛黄的旧纸页上。

纸页上，是简朴的线描画。一个小摊。一个沉默揉捏面皮的摊主。摊子旁边，用同样简朴的线条勾勒出的招牌，上面是几个模糊的繁体字。

她的指尖在玻璃上移动，停在招牌那几个字上。繁体字有些难认，但其中一个字的笔画，她记得很清楚。

横折…竖钩…点…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肋骨。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再次投向对面墙根那片模糊的深褐色刻痕！

横折…竖钩…点！

那被风雨磨蚀、深深嵌在土墙里的笔画走向，竟然……和她指腹下，隔着冰冷玻璃的旧纸页上的那个字……隐隐重合！

繁体“饼”字右下角的“丙”！

是“饼”字！

那模糊的、深褐色的刻痕，是一个被岁月深深凿进土楼夯土墙里的——“饼”字！

顾笙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胃里沉甸甸的饱食感，喉咙火辣辣的灼痛，额头的撞伤，背上被硌出的刺痛……所有的知觉都在这一刻退潮远去。

她坐在滚烫的石板上，手里死死攥着那个冰凉的旧相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墙根下，那个被时光磨得几乎无法辨认、却又无比清晰、无比沉重的——

“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