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凳的滚烫透过裤子灼着皮肤，胃里那碗浓酱沉甸甸地坠着，带着饱食后的钝感和喉咙被反复灼伤的锐痛。但顾笙感觉不到这些。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死死钉在对面墙根那片剥落的土黄色墙皮下方。

深褐色的刻痕。模糊，残缺，被风雨和时光啃噬得几乎无法辨认。但此刻，在她充血、依旧带着虚影晃动的视野里，那些深嵌在夯土里的笔画，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清晰、滚烫！

横折！

竖钩！

点！

和她手指下，隔着冰凉玻璃的旧相框里，那张泛黄纸页上，招牌里那个繁体“饼”字右下角的“丙”部，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是“饼”！

一个被时光深深凿进土楼古老身躯里的——“饼”！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饱胀的胃和灼痛的喉咙。血液冲上头顶，额角的撞伤一跳一跳地抽痛。她攥着旧相框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冰凉的玻璃硌着掌心。

不是巧合。鼓西路老魏头沉默的侧脸，他推车上烤得焦黄、中间带孔的光饼；福安廉村祠堂前老炉子里飘出的炭火焦香；还有眼前土墙上这个被岁月磨蚀、却顽固存在的“饼”字……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串起！那根线带着海峡咸涩的风，带着几十年离散的尘埃，带着食物最朴素的根须，狠狠扎进了这片土地的深处！

胃里沉甸甸的酱味翻涌上来，混着喉咙的灼痛，让她猛地呛咳起来，咳得弓起了腰，眼泪再次被逼出。但她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个墙根的刻痕，像要把那模糊的深褐色，连同它背后沉埋的故事，一起刻进自己的视网膜里。

背包带子还松松地挂在肩上。她没管。身体里被那碗滚烫浓酱强行灌入的力气，此刻全部化作了支撑她站起来的蛮劲。她一手撑着冰凉粗粝的石板，一手紧紧攥着那个旧相框，指甲几乎要抠进木框里。腿脚酸软，胃随着起身的动作沉重地下坠，带来一阵闷胀的不适。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额头的伤一跳一跳地提醒着刚才的狼狈。

但她站起来了。摇摇晃晃，像一棵被狂风蹂躏后勉强支棱起来的草。

目光最后烙铁般烫过墙根那个模糊的“饼”字。然后，她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踉跄，不再看身后那片荫凉、那口石井、那棵老榕。背包随着她急促的动作甩到身后，里面未吃完的光饼硬角再次硌上肩胛骨，尖锐的刺痛让她吸了口凉气，却丝毫没有减缓她的脚步。

滚烫的石板路烙着鞋底。土楼高耸的夯土墙夹着炽白的阳光，蒸腾起干燥的尘土味。游客的喧嚣声浪从振成楼的方向隐约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布。她充耳不闻，只是拖着灌了铅般沉重、又被一股蛮力驱使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来时的夹缝向外走。汗水再次渗出，混着额角的盐渍流下，滑过被酱汁烫红的下唇，带来一阵刺痛。

胃里的饱胀随着急促的步伐一下下撞击着，喉咙的灼痛火烧火燎。但这一切都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灼烧的念头压了下去——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用一碗浓酱、一个刻字，猝不及防地撞开她所有预设的寻味之旅的土楼！

背包里的旧相框硬角随着步伐持续地硌着她。她没去调整，任由那尖锐的痛感存在，像某种残酷的锚点。

终于，土楼夹缝的尽头在望。喧嚣的人声、导游喇叭刺耳的电子音浪、还有各种食物的混合气味，像一堵无形的墙，猛地拍了过来。

顾笙的脚步在巷口顿了一下。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刺得她眯起了眼。眼前是攒动的人头，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举着自拍杆的笑脸。胃里那块沉甸甸的酱肉被这喧嚣一冲，似乎又往上顶了一下，带来一阵闷胀的恶心感。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汗味、香水味、油炸食物的油腻味。喉咙被这混杂的气息刺激，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干痒，让她忍不住低咳起来。她抬手用手背用力抹掉呛咳出来的生理性泪水，也抹掉了额角滑下的汗和鬓角残留的泪痕。

然后，她攥紧了肩上的背包带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旧相框的硬角更深地硌进皮肉。她迈开脚步，像一尾沉默的鱼，决然地、带着一身未愈的伤痛和沉甸甸的饱胀，汇入了土楼外喧嚣翻滚的人潮热浪里。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下一个方向，在她混乱却灼热的脑海里，已经指向了那张旧纸页上，另一个模糊的地名。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低沉而持续，像巨大的金属蜂群在耳蜗深处筑巢，盖过了土楼夹缝里最后一点砧板声的余韵。顾笙陷在狭窄的经济舱座椅里，脖颈僵硬地抵着并不舒服的靠枕。舷窗外是翻滚的无边云海，被夕阳染成一片刺眼的金红，灼烧着酸涩的眼球。

胃里那块沉甸甸的东西——土楼那碗浓酱的残余——随着飞机的轻微颠簸，一下下晃荡着，带来持续不断的闷胀感。喉咙深处被滚烫酱汁反复灼伤的地方，像嵌着一小片砂纸，每一次吞咽都牵扯出清晰的刺痛。额角撞在石板上的伤处，在气压变化下隐隐抽痛。背包塞在脚边，里面那个旧相框硬硬的边角似乎隔着帆布都能感觉到。

她闭上眼。不是休息，是隔绝舷窗外那过于明亮的光线。眼皮内侧晃动着土楼剥落墙皮下方那个模糊的、深褐色的“饼”字刻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视网膜上。鼓西路老魏头沉默擦拭推车的侧影，福安廉村老炉子飘散的炭火焦香……这些画面碎片被那个刻字强行粘合，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心头。

邻座的中年男人身上浓烈的烟草味和廉价须后水气味混合着机舱里循环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冷气，一阵阵钻进鼻腔。胃里一阵不适的翻搅。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把脸更深地埋进并不干净的座椅靠背织物里，粗糙的纤维摩擦着额角的伤处。

“女士，需要饮料吗？”空乘推着餐车停在了过道，声音带着职业化的甜美。

顾笙没睁眼，只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嘶哑的气音：“水。谢谢。”

冰凉的一次性塑料杯被塞进手里。她勉强睁开眼，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指尖。她小口啜饮着冰水，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痛的食道，带来短暂的、近乎残忍的缓解，随即又被更深的刺痛取代。喝得太急，冰冷的刺激让胃里那块沉坠的饱胀猛地一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痉挛！

“唔……”她闷哼一声，弓起腰，塑料杯差点脱手，冰水泼洒了一些在盖在腿上的薄毯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您还好吗？”空乘的声音带上了关切。

顾笙摆摆手，示意没事，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胃部上方，指节用力到发白。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她紧咬着下唇，等待那阵突如其来的痉挛过去。邻座的男人投来一瞥，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又转回头去看他前方椅背上的小屏幕。

痉挛终于缓缓平息，留下更深的疲惫和胃部持续的闷胀。冰水也失去了吸引力，被她放在小桌板上，杯壁的水珠无声滑落。

飞机继续在云层之上平稳地飞行。夕阳的金红褪去，舷窗外变成一片深邃的、天鹅绒般的靛蓝，零星闪烁着遥远城市的灯火，像撒落的碎钻。机舱内灯光调暗了，大部分乘客陷入昏睡或盯着屏幕，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是唯一不变的背景音。

顾笙毫无睡意。身体的疲惫和不适是真实的，但意识却异常清醒，被那个墙根的“饼”字和旧相框上模糊的招牌紧紧攫住。她摸索着，从脚边的背包里掏出了那个旧相框。机舱昏暗的光线下，玻璃面蒙着一层灰。她用手指用力擦了擦，冰凉的触感。

泛黄的纸页上，简朴的线描画。小摊，沉默的摊主。招牌上那几个模糊的繁体字。她的指尖停在招牌上，隔着玻璃，描摹着那个“饼”字的轮廓。横折，竖钩，点……和土墙里那个被风霜磨蚀的刻痕，严丝合缝。

飞机微微倾斜，开始下降。失重感让胃里的沉坠感骤然加剧，闷胀变成了下坠般的恐慌。她猛地攥紧了手里的相框，冰凉的玻璃硌着掌心。舷窗外，黑暗的大地轮廓逐渐清晰，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璀璨的光网，越来越近。陌生的、巨大的光团在视野里铺展开来，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机轮触地的震动清晰地传来，身体被安全带勒紧。引擎发出巨大的反推轰鸣，机舱里的灯光骤然亮起，刺得眼睛生疼。广播里响起甜美的落地播报，乘客们开始骚动，解开安全带，取行李。

顾笙依旧攥着那个冰凉的相框，指关节发白。胃随着颠簸剧烈地翻搅，喉咙的刺痛被这震动放大。额角的汗又冒了出来。她看着舷窗外滑行道上飞速掠过的、被灯光照得惨白的指示牌和巨大的飞机轮廓。

龙岩的土楼、福州的佛跳墙、鼓西路的老兵……连同胃里那碗浓酱的沉坠和喉咙的灼痛，都被甩在了身后那片黑暗的、翻滚的云海之下。

眼前，是灯火通明的、巨大的北方机场航站楼。陌生的空气，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的寒意，似乎已经透过舷窗渗了进来。下一个名字，在旧相框模糊的纸页上，指向更远的寒冷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机舱循环系统的冰冷味道。攥着相框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