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南方湿冷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寒,是北方干冽的、带着刀锋的冷。顾笙拖着行李箱,一脚踩在长春西站站台的水泥地上,鞋底和地面冻实的薄冰摩擦出刺耳的“嘎吱”声。刚下高铁,车厢里人造的暖意瞬间被站台上凛冽的寒风撕碎。风像无数把小冰刀,卷着细碎的雪沫,狠狠刮在脸上,瞬间带走了所有残存的温度。皮肤绷紧,刺痛。
她下意识地缩紧脖子,把脸埋进羽绒服不算厚实的领口。每一次呼吸,喷出的白气浓得像实质的烟,瞬间就被风扯碎、卷走。吸进来的空气冰冷刺骨,带着一股铁轨和柴油混合的、生冷的金属气味,呛得喉咙深处那尚未愈合的灼伤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干痛。胃里那块沉坠了一路的、属于土楼浓酱的饱胀感,似乎也被这极致的低温冻结了,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冰坨子。
背包沉重地压在肩上,里面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边角,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依旧固执地硌着同一个位置。
站台空旷,稀稀拉拉几个旅客缩着脖子,行色匆匆地汇入通往出站口的昏暗通道。巨大的钢铁穹顶下,惨白的灯光照着冰冷的水泥柱和延伸向黑暗的铁轨,风声在空旷的结构里呼啸盘旋,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顾笙跟着人流,脚步有些僵硬地挪动。行李箱的轮子在冻硬的地面颠簸,发出单调的“哐当”声。通道不长,尽头是更汹涌的寒潮和鼎沸的人声。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出站大厅的喧嚣和暖气混杂着各种气味——汗味、食物味、劣质香水味、还有北方冬天特有的、带着煤烟颗粒的干燥空气——猛地扑面而来!像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撞在脸上。胃里那块冰坨子被这混杂的气息一冲,搅动了一下,带来一阵闷胀的恶心感。喉咙的刺痛被干燥的空气刮擦着,她忍不住低咳起来,咳得弯下腰,眼前阵阵发黑。
“咳咳……咳……”
咳声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她撑着行李箱的拉杆,喘息着,等那一阵晕眩过去。额角的旧伤在低温里隐隐作痛。
“让让!让让嘿!别挡道!”一个裹着厚重军大衣、拖着巨大编织袋的男人粗声粗气地从她身边挤过,带起一股浓烈的羊膻味和尘土气。
顾笙直起身,抹掉眼角呛咳出的生理性泪水。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望向出站口外。夜色早已笼罩,站前广场被路灯和霓虹招牌映得光怪陆离。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刺眼的光,上面是冰雪乐园和热气腾腾的火锅画面。更远处,是城市模糊的光带和被灯光染成暗红色的低垂冬云。空气里,除了人声车声,还隐约飘来一丝……某种食物被烘烤的、带着泥土和烟火气的焦香?
很淡,混在浓重的汽车尾气和煤烟味里,若有若无。
但这丝极其微弱的气息,却像一根细小的针,猛地刺穿了鼻腔的麻木和胃里的沉滞!
顾笙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指节在冰冷的金属上冻得生疼。她循着那丝几乎被风吹散的焦香,目光扫过广场上拥挤的出租车长龙、吆喝着“住宿”“打车”的揽客人潮,最终,落在了广场边缘、靠近公交站台后方一片相对昏暗的空地上。
那里,没有闪亮的招牌,只有几点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几个用旧铁皮桶改成的炉子歪歪扭扭地摆着,桶口敞着,里面烧着通红的炭火,跳跃的火光映出桶壁厚厚的黑灰。炉子旁边,蹲着或站着几个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的人影,穿着臃肿的深色棉袄,戴着厚厚的棉帽和手套,不断跺着脚驱寒。
炉子上方,架着简陋的铁丝网。网子上,堆着一些形状不规则、包裹着厚厚黄泥巴的块状物。黄泥巴被底下的炭火烤得干裂、发黑,边缘甚至有些地方透出暗红的光,丝丝缕缕的白汽混着一种极其独特的焦糊香气,正从那些干裂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
那香气……
霸道!
带着泥土被烈火灼烧后的干烈焦香,混合着炭火燃烧的烟火气,还有一种……被包裹在泥巴深处、属于某种淀粉质被高温烘烤后散发出的、纯粹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干香!
就是它!刚才那丝若有若无的、穿透了站前广场所有浑浊气息的焦香源头!
胃里那块沉甸甸的冰坨子,被这迎面扑来的、原始粗犷的焦香猛地一撞,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被寒冷和旅途疲惫压制的、属于“寻味者”的本能,在那霸道的香气刺激下,极其微弱地……苏醒了。
顾笙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更大的“哐当”声,像一艘破冰船,艰难地划开嘈杂的人潮,朝着那片昏黄摇曳的炭火光晕走去。
寒风卷着雪沫,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喉咙的刺痛,胃里的沉坠,背上的硌痛,额角的旧伤……所有的知觉都被这北地深冬的酷寒和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浓烈的烘烤焦香紧紧包裹。
下一步,踩进那片被炭火烘烤出的、带着焦土气息的温暖光圈里。
炭火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像几簇倔强不肯熄灭的鬼火。顾笙拖着行李箱,轮子在冻硬的地面上磕绊着,每一步都震得胃里那块沉坠的“冰坨子”闷闷地晃荡。终于跨进了这片被炉火烘烤出的、带着焦土气息的温暖光圈。
热浪混着极其霸道的焦糊香气猛地扑面而来!像一只滚烫粗糙的大手,狠狠捂住了她被寒风刮得麻木的脸颊。空气瞬间变得灼热、干燥,充满了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泥土被烤干的燥烈气味,还有……被厚厚泥巴包裹着、在高温下顽强渗出的、纯粹的淀粉质焦香!
胃里那块冰坨子被这热浪一激,表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股微弱的热气从缝隙里挣扎着透出来。
几个裹成球的人影在炉子旁晃动,穿着臃肿的深色棉袄,戴着露出眼睛的棉帽和厚手套,不断跺着脚,呵出的白气瞬间被炭火的热流吞噬。其中一个身影略矮,正费力地用一把长柄火钳,夹起一个烤得泥壳干裂发黑、边缘透出暗红的包裹物,那东西足有拳头大,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汽。
“坑土豆?”顾笙的声音被寒风和喉咙的灼痛撕扯得嘶哑干涩,几乎淹没在炭火的噼啪声里。
那矮小的身影动作顿了一下,转过身。棉帽下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皮肤黝黑粗糙,脸颊上带着两团被冷风和炉火反复蹂躏出的、不正常的暗红。浑浊的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没什么情绪地扫了顾笙一眼,又落回手里的火钳。他没说话,只是把夹起来的那个滚烫的泥疙瘩,“哐当”一声,丢进旁边一个敞着口的旧铁皮桶里。桶里已经堆了小半桶同样焦黑的泥疙瘩,腾腾地冒着白汽。
“就这个?”顾笙提高了点声音,喉咙的刺痛让她忍不住皱眉,往前凑了一步。炉火的热浪烤得她脸上发烫,和背后刺骨的寒风形成强烈的反差。
老头(看身形和脸,是个老汉)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含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嗯呐。坑土豆。五块一个。”他动作没停,又夹起一个烤好的丢进桶里,长柄火钳在通红的炭火里拨弄着,火星飞溅。
顾笙的目光落在那旧铁皮桶里。焦黑干裂的泥疙瘩堆在一起,散发着更浓郁的焦糊土腥气,还有被包裹在深处、呼之欲出的诱人干香。胃里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被这香气勾引,挣扎着想要扩大。她摸出手机,屏幕在低温下反应迟钝。
“扫码。”她哑着嗓子说,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老头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她亮着的手机屏幕,又移开,继续拨弄炭火。他没指向任何二维码,只是用戴着厚棉手套的手,随意地指了指铁皮桶旁边一个沾满泥灰的、豁了口的旧瓷碗。碗底躺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还有几个硬币。
意思很明白。现金。
顾笙的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顿住了。寒风卷着雪沫,从炉火圈外扑进来,钻进她不算厚实的羽绒服领口,激得她一哆嗦。胃里那块沉坠的冰坨子似乎又被寒风冻实了几分。
她看着老头沉默佝偻的背影,看着那桶冒着白汽、焦黑滚烫的泥疙瘩,又看看那个沾满泥灰、等着现金的破瓷碗。喉咙深处被土楼浓酱灼伤的刺痛和眼前这原始粗粝的买卖方式,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背包沉甸甸地坠着肩,里面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角,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依旧固执地硌着同一个点。
最终,她收回手机,在口袋里摸索。指尖触到几张冰冷的纸钞和几枚硬币。她掏出一张五块的纸币,纸币的边缘在寒风里瑟瑟抖动。她弯下腰,小心地把纸币放进那个豁了口的旧瓷碗里,纸币立刻沾上了碗底的泥灰。
老头似乎没回头,但浑浊的眼睛余光扫到了她的动作。他从桶里夹起一个烤得最好的、泥壳焦黑中透出最多暗红光泽的土豆,没有像丢进桶里那样粗暴,而是动作略显笨拙地、稳稳地放在炉子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
“烫。慢点。”他含混地丢过来一句,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随即又转过身去,继续用火钳侍弄那通红的炭火,火星在他脚边跳跃。
顾笙看着石板上那个焦黑的泥疙瘩。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和下面冻土接触的地方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丝丝缕缕的白汽更加急促地从干裂的缝隙里喷涌出来。那霸道的焦糊香气混合着泥土的燥烈和淀粉的纯粹干香,毫无遮拦地钻进鼻腔,冲撞着胃里那块沉坠的冰坨。
她蹲下身。冰冷的石板寒气透过裤料渗进来,胃部被挤压,那块冰坨又往下坠了坠,带来一阵闷胀。她没戴手套,伸出手指,试探着碰了一下那焦黑的泥壳。
嘶——!
指尖传来惊人的灼痛!像被滚烫的石头烫了一下!她猛地缩回手,指尖瞬间变得通红。
老头拨弄炭火的背影似乎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顾笙看着自己发红的指尖,又看看那个静静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泥疙瘩。胃里那点被勾起的渴望,被指尖的灼痛和喉咙持续的刺痛拉扯着。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后背。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喉咙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干痒,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呕……”
咳得撕心裂肺,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眼前阵阵发黑,胃里那块冰坨被剧烈的震动搅得天翻地覆,闷胀变成了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喉咙深处涌上滚烫的酸水,带着土楼浓酱的余味和胆汁的苦涩!
她死死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当场吐出来,咳得涕泪横流,额角的青筋都暴突起来。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剧烈颤抖,蹲姿几乎维持不住。
老头终于停下了拨弄炭火的动作。他慢慢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看着咳得蜷缩成一团、狼狈不堪的顾笙。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炉火跳跃的光影在他浑浊的眼珠里明灭不定。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炭火在他身后噼啪作响,火星飞溅。那个滚烫的泥疙瘩在冰冷的石板上,依旧顽固地散发着焦香和白汽。
寒风卷着更大的雪沫,从站前广场的灯光深处扑过来,狠狠灌进这片小小的、被炭火守护的温暖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