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声终于被强行压下,喉咙里全是腥咸的铁锈味和滚烫的酸水。顾笙撑着冻得发麻的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晃动的黑影还没完全散去。胃里那块冰坨子被刚才的剧咳搅得翻江倒海,沉坠感里掺进了尖锐的酸胀和冰冷的恶心。额角的旧伤突突直跳,牵扯着太阳穴发紧。
她没再看石板上的焦黑泥疙瘩,也没看炉火旁沉默佝偻的老头。那霸道的焦糊香气此刻钻进鼻腔,只勾得胃袋一阵痉挛。喉咙像被砂轮磨过,每一次细微的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锐痛。
她几乎是踉跄着,一把攥住行李箱的拉杆,冰冷的金属冻得指骨生疼。轮子“哐当”一声碾过冻硬的地面,她拖着这沉重的负担,像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头扎回站前广场汹涌的寒潮和人流里。
寒风立刻像无数冰针,狠狠扎透单薄的羽绒服。刚才炉火烤出的那点微末暖意瞬间被剥夺,皮肤上的灼热感变成了更刺骨的冰冷。胃里的翻搅被寒气一激,似乎暂时冻结了,只剩下沉甸甸的麻木和喉咙深处持续不断的锐痛。
人潮裹挟着她向前。巨大的霓虹广告牌闪烁着刺眼的光,上面热气腾腾的火锅画面在低温里显得格外虚假。出租车排着长龙,尾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各种揽客的吆喝声、汽车喇叭声、行李箱轮子的噪音混在一起,冲击着嗡嗡作响的耳膜。
“小妹!住宿不?有暖气!热水!”
“打车!马上走!差一位!”
一个裹着油腻军绿大衣的男人凑上来,脸冻得发紫,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和蒜味,几乎要贴到她脸上。顾笙猛地侧身避开,动作牵扯到僵硬的脖颈和胃部的沉坠,又是一阵眩晕。男人悻悻地骂了句什么,转身去拉扯其他刚出站的旅客。
她只想快点离开这片混乱的冰窟。目光扫过广场边缘,看到几个亮着“机场大巴”灯牌的破旧中巴车歪歪扭扭地停着。车身上糊满了泥点和融雪剂留下的白色污痕。几个同样冻得缩手缩脚的人正往其中一辆车上搬行李。
她拖着箱子走过去。车门开着,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酸味、还有某种陈旧织物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外面的冷空气更让人窒息。司机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裹着件看不出原色的皮夹克,正叼着烟卷,不耐烦地拍着方向盘:“快点!快点!磨蹭啥呢!冻死老子了!”
顾笙把箱子塞进车肚下面狭窄的行李厢,箱子磕在冰冷的铁皮上发出闷响。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车厢。车里比外面暖和一些,但空气污浊得令人作呕。塑料座椅冰冷坚硬,蒙着一层油腻的灰尘。几个先上车的乘客蜷缩在座位上打盹,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冰冷的车窗玻璃贴着额头,激得她一个哆嗦。胃里那块沉坠的麻木感随着车子的晃动,一下下撞击着腹腔深处。喉咙的刺痛在污浊的空气里更加清晰。背包放在脚边,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角似乎隔着背包和鞋面都能感觉到。
中巴车引擎发出粗鲁的轰鸣,车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终于起步。窗外的灯光开始缓慢地后退,巨大的火车站穹顶被甩在后面。
车子在昏暗的城市街道上颠簸行驶。路灯的光线透过蒙着厚厚灰尘和水汽的车窗,在车厢内投下摇晃的、昏黄的光斑。顾笙靠着冰冷的车窗,闭上眼,试图隔绝污浊的空气和胃里的不适。但每一次颠簸,都让胃里那块沉甸甸的东西晃荡一下,喉咙的刺痛也随之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猛地一个刹车!惯性把她狠狠向前抛去,额头“咚”一声撞在前排座椅的硬塑料靠背上!
剧痛!
额角旧伤叠加新创,眼前瞬间爆开一片金星!胃里的沉坠物被这剧烈的冲击狠狠一撞,冰冷麻木的表面被撕裂,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如同火山,轰然喷发!
“呕——!”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被剧烈的呕吐本能支配,猛地弓起腰!嘴里喷出的不是食物,是滚烫的酸水混合着土楼浓酱的余味和胆汁的极致苦涩!酸臭刺鼻的液体大部分喷在了前排座椅的靠背上,小部分溅到了她自己冰冷的裤子上和脚边的背包上!
“我操!”前排一个打盹被惊醒的男人猛地跳起来,看着自己椅背上淋漓的污物,脸都绿了,“你他妈搞什么?!!”
车厢里瞬间炸开了锅!抱怨声、咒骂声、捏着鼻子的嫌弃声混成一片。污浊的空气里加入了浓烈的酸腐气味,令人窒息。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吐车上罚款二百!忍着点!”
顾笙瘫在冰冷的塑料座椅里,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而剧烈颤抖,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和前排男人愤怒扭曲的脸。额头的剧痛、胃里翻江倒海的余悸、喉咙被酸水再次灼伤的撕裂痛楚、还有周围嫌恶的目光和刺耳的咒骂……像无数冰冷的铁链,将她死死捆缚在这污秽冰冷的囚笼里。
嘴里是胆汁和酸水混合的、令人绝望的苦涩。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擦溅在裤子和背包上的污迹。脚边,背包的帆布表面,一块深褐色的呕吐物残痕正缓缓渗开,散发出酸腐的气味。背包里面,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角,似乎正隔着被弄脏的帆布,沉默地、冰冷地硌着她的脚踝。
酸腐的气味像粘稠的蛛网,死死糊在口鼻之间。顾笙瘫在冰冷油腻的塑料座椅里,身体随着每一次抽噎般的干呕而剧烈颤抖。额角撞在椅背上的剧痛和胃里翻江倒海的余悸交织肆虐,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和前排男人扭曲愤怒的脸。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司机的呵斥、男人的咒骂、其他乘客嫌恶的抱怨和捏紧鼻子的嗤嗤声……像无数根针扎进嗡嗡作响的脑仁。
喉咙深处被酸水反复灼烧,每一次细微的吞咽都像咽下碎玻璃碴,火辣辣地疼。裤腿上溅到的污物冰凉黏腻,贴着皮肤。脚边的背包帆布上,那块深褐色的呕吐残痕正缓缓扩大,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酸臭。背包里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角,隔着被弄脏的帆布,冰冷而沉默地抵着她的脚踝,像一道耻辱的烙印。
“操!真他妈晦气!”前排男人骂骂咧咧,试图用几张皱巴巴的纸巾擦拭椅背上的污迹,越擦越脏,味道反而更冲。他气急败坏地把纸巾团成一团,狠狠砸在过道上。
“赶紧收拾了!熏死人了!”旁边一个裹着厚围巾的女人尖着嗓子抱怨,把脸扭向车窗。
污浊的空气混着呕吐物的酸腐,在密闭的车厢里发酵,几乎令人窒息。顾笙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死死攥着冰冷的座椅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抠进塑料扶手的缝隙里。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用来对抗那灭顶的羞耻感和喉咙深处撕裂般的痛楚。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被掏空后的痉挛和冰冷的恶心感。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在她旁边蹲了下来。
没有抱怨,没有咒骂。只有一股淡淡的、廉价的肥皂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冲淡了一点刺鼻的酸腐气。
顾笙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粗糙的手。皮肤黝黑,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污垢。手上戴着那种最普通的、薄薄的透明塑料手套。手套上已经沾了些污渍。
那双粗糙的手动作很麻利,也很轻。没有碰到她。先是飞快地用几张厚厚的、吸水性强的黄色粗糙草纸,覆盖在她脚边背包和裤腿溅污的地方。草纸瞬间吸饱了污物,颜色变得深褐。接着,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装了小半瓶水的、被捏扁的矿泉水瓶,小心翼翼地淋在草纸上,水流冲淡了污痕,也冲走了部分气味。然后,又是几张干燥的草纸覆盖上去,用力按压、吸走脏水。最后,那只手拿出一个黑色的、边缘有些破损的塑料小垃圾袋,将吸满了污物的草纸团成一团,利落地扫了进去。
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言语。
顾笙僵硬地转动眼珠,视线顺着那双粗糙的手向上移。
是一个穿着臃肿的橙黄色环卫马甲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巴巴的小髻,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皱纹,皮肤黝黑粗糙,眼袋很重。她低着头,专注地清理着地上的污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她清理完背包和裤腿附近的污迹,又用同样的方法,快速清理了前排座椅靠背上的狼藉。动作依旧麻利,没有丝毫嫌弃,仿佛只是在处理一堆普通的落叶或垃圾。
清理完,她把那个装满了污物草纸的黑色小垃圾袋口扎紧,提在手里。然后,她站起身,从马甲口袋里摸索出几张新的、干净的黄色草纸,没有递给顾笙,而是轻轻放在了顾笙旁边空着的座位上。
做完这一切,她看也没看顾笙一眼,也没理会车厢里其他乘客的目光,提着那个黑色小袋子,佝偻着背,慢慢走向车厢前部,把袋子塞进司机座位旁边一个更大的垃圾桶里。然后,她在一个靠近车门的空位上默默坐下,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干硬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黑暗街景。
车厢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刺鼻的酸腐气被冲淡了许多,只剩下劣质肥皂和消毒水的味道。前排男人的咒骂也停了,只是脸色依旧难看,扭着头不看她。其他乘客的目光也纷纷移开。
顾笙的目光落在那几张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干净的黄色草纸上。粗糙的纸面在昏暗摇晃的车灯下泛着微光。喉咙的刺痛和胃里的冰冷恶心依旧清晰,额角的撞击伤一跳一跳地抽痛。但刚才那灭顶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羞耻和绝望,似乎被那老妇人沉默麻利的动作,和这几张粗糙的草纸,短暂地隔开了一道缝隙。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几张草纸。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点廉价肥皂的微凉气息。她拿起纸,没有去擦裤腿上残留的湿痕,只是紧紧攥在手里,粗糙的纸面硌着掌心。
中巴车依旧在颠簸,窗外的路灯拖着昏黄的光尾。污浊的空气还在,喉咙还在痛,胃里依旧空荡冰冷。但攥着那几张粗糙草纸的手,似乎找回了一点支撑的力气。她把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羽绒服领口,闭上眼睛,隔绝了车厢里残余的窥视和窗外流动的黑暗。背包里,那个冰冷的相框角,依旧硌着她的脚踝,提醒着此行的目的,也提醒着方才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