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车在夜色里吭哧吭哧地爬行,像一头疲惫的老牛。车窗蒙着厚厚的冰花,只留下巴掌大一块模糊的透明,映着外面流动的、被路灯染黄的雪影。车厢里弥漫着劣质肥皂、消毒水和挥之不去的淡淡酸腐混合的气味。顾笙蜷缩在冰冷的塑料座椅里,羽绒服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粗糙的黄色草纸,纸面被汗浸湿,边缘起了毛糙,硌着掌心。
额角撞在椅背上的地方一跳一跳地抽痛,和喉咙深处持续不断的撕裂感形成清晰的和弦。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被反复掏空后的、冰凉的麻木和隐隐的痉挛。裤腿上被草纸吸过的地方留下湿冷的印子,贴在皮肤上。脚边的背包,帆布表面那块深褐色的水渍已经干了,只留下一点不规则的痕迹和挥之不去的酸气。背包里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角,隔着帆布,依旧冰冷沉默地抵着脚踝骨。
车厢里的抱怨和咒骂平息了,只剩下引擎粗重的喘息和乘客压抑的呼吸声。前排那个男人抱着胳膊,头歪在冰冷的车窗上,似乎睡着了,只是眉头还紧紧锁着。顾笙的目光穿过帽檐下的阴影,落在斜前方那个穿着臃肿橙黄马甲的老妇人身上。她依旧佝偻着背,面朝窗外流动的黑暗,手里那个干硬的馒头只剩下很小一块,她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咀嚼着,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某种需要耗费全部力气才能消化的任务。车窗模糊的倒影里,只能看到她被棉帽遮住的、花白头发的后脑勺,和一点黝黑粗糙的侧脸轮廓。
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冰壳,封冻了车厢里所有的声音和情绪。只有车轮碾过坑洼路面时,车身猛地一颠,震得人骨头缝都发酸,胃里的冰凉麻木也跟着晃荡一下,带来一阵细微的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引擎的喘息声变了调,车身猛地向右倾斜,驶离了主干道。窗外的灯光变得稀疏,黑暗更加浓稠。车子颠簸得更厉害了,像是在一条没有铺平的路上挣扎。顾笙被甩得撞向车窗,额角再次磕在冰冷的玻璃上,疼得她吸了口凉气。
“到了!油田宾馆!”司机粗嘎的声音像破锣,猛地敲碎了车厢里的寂静。他一个急刹,车身剧烈地向前一耸!
顾笙早有准备,死死抵住前排座椅靠背,胃里被这惯性狠狠一甩,空荡的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让她瞬间白了脸,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哼出声。
车门“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拉开。凛冽的、带着浓重机油和某种硫磺气息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卷走了车厢里污浊的暖意,像无数冰针扎在脸上!前排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拖着行李冲进了路旁一栋亮着惨白日光灯的建筑。其他乘客也缩着脖子,鱼贯而下,很快消失在寒夜里。
顾笙最后一个站起来。腿脚因为久坐和寒冷有些发麻,胃里的绞痛还在持续。她弯腰,手指冻得有些僵硬,抓住背包带子和行李箱拉杆。背包上那块干涸的污渍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显眼。她没看那老妇人,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行李,一步一挪地下了车。
双脚踩在冻得如同铁板的地面上,寒气瞬间穿透鞋底。眼前是几栋样式老旧、外墙斑驳的筒子楼,在巨大的、惨白的路灯下沉默矗立。楼前停着不少沾满泥浆和融雪剂的重型卡车和工程车,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柴油味、机油味,还有一种……类似燃烧不充分的硫磺气息,混合在刺骨的寒风中,呛得喉咙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干痒。
“咳咳……”她捂着嘴低咳了两声,冰冷的空气像刀子刮过喉咙深处尚未愈合的伤口。
司机在她身后“砰”地关上车门,中巴车发出粗鲁的轰鸣,喷出一股浓黑的尾气,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尾灯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黑暗里。
空旷的停车场只剩下她一个人。寒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地面,卷起细碎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巨大的路灯投下惨白的光圈,将她和她小小的影子笼罩其中,显得格外渺小孤零。远处,是油田区特有的景象——巨大的储油罐在夜色里显出模糊的弧形轮廓,更远处,隐约能看到几台矗立在黑暗旷野中的“磕头机”(抽油机)剪影,巨大的钢铁摇臂在微弱的光线下缓慢地、不知疲倦地上下摆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如同巨人叹息般的金属摩擦声。
“吭……嚓……吭……嚓……”
那声音穿透寒冷的夜风,带着一种沉重而永恒的节奏,敲打在耳膜上,也似乎敲打在胃里那片空荡的冰凉上。
顾笙拖着行李箱,轮子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单调刺耳的“嘎吱”声,朝着最近那栋亮着惨白灯光的“油田宾馆”大门走去。背包带子勒着肩,里面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角,随着步伐一下下磕着她的后腰。额角的痛,喉咙的痛,胃里的绞痛,还有背包上那块洗不掉的污迹……所有的感觉都在这北方油田深冬的寒夜里,被那巨大而沉重的金属律动声包裹着,压缩成一个冰冷而疲惫的点。
下一步,推开那扇挂着厚重棉门帘、透着浑浊暖光和嘈杂人声的玻璃门。
厚重的棉门帘掀开,一股浑浊的热浪裹着浓烈的烟味、汗味、劣质饭菜味和消毒水味,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顾笙脸上。她踉跄一步,差点被扑面而来的气味顶回去。胃里那片空荡的冰凉被这混杂的暖流一冲,猛地翻搅起来,尖锐的绞痛瞬间升级!
“唔……”她死死咬住下唇,把涌到喉咙口的酸水强行压下去,额角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眼前是油田宾馆昏暗的大堂。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着掉漆的水磨石地面和几组蒙着人造革、露出海绵破洞的沙发。空气污浊得能拧出油来。
前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红色旧毛衣的胖女人,正低着头刷手机,屏幕的荧光映着她油光光的脸。听到动静,她眼皮都没抬:“住宿?标间一百二,押金一百。”
顾笙拖着箱子走过去,轮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噪音。胃里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喉咙被浑浊的空气呛得发痒。她掏出身份证和现金,哑着嗓子:“一间……标间。”
胖女人终于抬眼,懒洋洋地扫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苍白的脸、额角的伤和沾着污渍的背包上停顿了一瞬,没什么表情地接过钱和证件,丢过来一把拴着大塑料牌子的钥匙。“308。三楼左拐。热水晚上九点后才有。”
钥匙沉甸甸的,塑料牌上沾着油腻。顾笙抓起钥匙,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前台浑浊的光圈,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间。楼梯是水泥的,扶手落满灰尘,墙角堆着扫帚和拖把,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胃里的绞痛牵扯着整个腹腔,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
三楼走廊更加昏暗,只有尽头一扇窗户透进点惨淡的路灯光。空气里是陈年地毯的馊味和隔夜烟灰缸的味道。找到308,钥匙插进生锈的锁孔,费了点劲才拧开。
“吱呀——”
门开了。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霉味、灰尘味和廉价洗涤剂气味的浊气扑面而来。房间很小,惨白的灯光下,两张窄小的单人床上铺着洗得发硬的格子床单。薄薄的窗帘紧闭着,隔断了外面油田的灯火。墙壁是脏兮兮的米黄色,墙皮剥落了好几块。一个老旧的电视机柜上放着台小电视,旁边是个掉了漆的床头柜。唯一的窗户下,摆着一张蒙着厚厚灰尘的木头桌子和一把椅子。卫生间是狭小的蹲坑,瓷砖缝里全是黑垢。
顾笙反手关上门,落锁的“咔哒”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世界瞬间被压缩成这方寸之地。空气里的浑浊气味和消毒水味沉甸甸地压下来。
背包被随手扔在靠墙的椅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角在帆布下顶出一个方正的轮廓。胃里的绞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次汹涌而上!
她甚至来不及冲向卫生间,踉跄着扑到床边那个小小的塑料垃圾桶旁,身体猛地弓起!
“呕——!”
这一次,不再是酸水。胃袋剧烈地痉挛、抽搐,像一只被粗暴攥紧又松开的手,一股滚烫的、带着土楼浓酱余味和胆汁极致苦涩的秽物,混合着中巴车上没吐干净的酸腐液体,猛烈地喷射出来!大部分喷进了小小的垃圾桶,小部分溅到了旁边的地板和床脚上。浓烈的酸臭瞬间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盖过了所有其他气味。
剧烈的呕吐让她浑身脱力,眼前阵阵发黑,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铁床架上,撞得生疼。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喉咙被灼烧得如同刀割,每一次干呕都牵扯着腹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额角的旧伤新创和胃里的翻江倒海交织成一片混沌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胃袋终于被彻底掏空,只剩下空荡荡的、火辣辣的剧痛和剧烈的痉挛。她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架。粗重破碎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被灼伤的锐痛。嘴里是胆汁和呕吐物混合的、令人绝望的苦涩。额头的汗水和生理性的泪水糊了一脸。
房间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酸臭。垃圾桶里秽物的表面还在微微冒着热气。地板和床脚上溅落的污迹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背包歪倒在椅子上,帆布上那块深褐色的干涸污渍似乎也在无声地嘲笑。
她瘫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铁床架。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而虚脱颤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喉咙深处被灼伤的、刀割般的锐痛。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被反复蹂躏后的、火辣辣的剧痛和深不见底的冰凉麻木。嘴里是胆汁和呕吐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苦涩,沉甸甸地压在舌根。额头的冷汗和泪水混合着灰尘,黏腻地糊在脸上。
房间里的酸臭像有生命的粘稠生物,死死糊在口鼻之间。惨白的灯光无情地照着垃圾桶里那滩冒着微弱热气的秽物,照着地板和床脚上刺眼的污迹,也照着她瘫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身影。
背包歪在椅子上,帆布上那块深褐色的干涸污渍在灯光下像一个丑陋的烙印。里面那个硬邦邦的相框角,隔着帆布,似乎正冷冷地对着她。
窗外,油田的夜并未沉寂。那低沉而规律的金属摩擦声——“吭……嚓……吭……嚓……”——穿透了劣质的窗框和薄薄的窗帘,顽强地钻进这弥漫着酸腐气息的狭小空间。像巨人沉重的心跳,又像大地深处永不疲倦的叹息。
这声音不再是背景,而是变成了房间里的另一种存在。它敲打在顾笙嗡嗡作响的耳膜上,也一下下,沉重地敲打在她空荡麻木的胃壁上,敲打在她被痛苦和疲惫碾碎的神经末梢上。
“吭……嚓……”
胃袋随着这沉重的节奏,微弱地、条件反射般地抽搐一下。
“吭……嚓……”
喉咙深处被灼伤的锐痛,似乎也被这永恒的律动牵引,一跳一跳地呼应着。
身体瘫在冰冷的地上,意识却在巨大的痛苦和那沉重机械的声响之间,被撕扯成碎片。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擦脸上的污迹。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管,灯管边缘吸附着几只僵死的小飞虫尸体。灯光刺得眼睛发酸,流下生理性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汗和灰,滑进嘴角,尝到咸涩的滋味。
时间在这凝固的痛苦和永恒的“吭嚓”声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胃里的火辣辣剧痛似乎被那冰冷的麻木感吞噬了一些,喉咙的锐痛也变成了持续的钝痛。身体里残存的一点力气,只够支撑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冰冷的地板上撑坐起来。
背靠着冰冷的铁床架,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环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羽绒服粗糙的面料摩擦着额角的伤处,带来一阵阵刺痛。但她没动。仿佛只有这蜷缩的姿势,才能勉强包裹住身体里那巨大的空洞和无处不在的痛楚。
窗外,巨大的钢铁摇臂在黑暗的旷野中,依旧不知疲倦地上下摆动。
“吭……嚓……”
“吭……嚓……”
沉重的、带着硫磺和机油气息的寒风,似乎正一下下撞击着薄薄的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