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水和石膏块没有砸在卜杏嵂头上。
一只骨节分明、沾着冷咖啡渍的手,在她头顶上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硬生生截住了那块带着尖锐棱角的石膏板。浑浊的污水顺着他绷紧的小臂线条淌下,混着石膏灰,滴落在她紧抱着的黑色垃圾袋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江临就站在她侧后方,手臂抬着,像一根突兀插入崩塌现场的冰冷钢梁。他没说话,甚至没看她,只是盯着那块被污水浸透的石膏板,仿佛在评估它的结构强度或者污染等级。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将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只有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卜杏嵂的呼吸停滞了。不是被吓的,是某种更深的东西被堵住了。她甚至能感觉到污水滴在垃圾袋上带来的轻微震动,以及怀里那个破洞处漏出的、粉紫色纸浆的冰冷湿意。
时间被拉长。风雨的咆哮、林默然绝望的呜咽、陈瞳在远处大呼小叫着抢救数位板的叫嚷、天花板其他地方持续不断的漏水声…所有的噪音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吸饱了脏水的海绵隔绝在外。只剩下污水滴落在塑料垃圾袋上的声音,和江临手臂肌肉因用力而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绷紧声。
他手臂一甩,那块沉重的石膏板“哐当”一声被丢进旁边一个翻倒的、积了半桶污水的空垃圾桶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回收站,”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比外面的雷声更让人心悸。他没有收回那只滴着脏水的手臂,目光垂落,看向她怀里那个被破洞玷污、还在漏着绝望残渣的黑色袋子,“…不是用来硬接建筑垃圾的。”
卜杏嵂的喉咙发紧。她想说点什么,比如“它自己破的”,或者“反正里面也都是垃圾”,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那个袋子,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她没有被刚才那阵脏水彻底冲走的证据。破洞处,一小块粉紫色的、印着半个模糊“圈”字的纸屑,顽强地探了出来,在冷风里微微颤抖。
江临的目光在那块探头的废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扫过她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最后落在地毯上那团已经彻底化开、糊成一滩污浊红紫的废纸浆上——那曾经印着“0.000047%”的概率。
“无效存在的溢出污染,”他陈述着,像在念一份事故报告,“处理优先级高于台风。” 他那只脏污的手臂终于垂了下来,污水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毯上,迅速被吸收,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他转身,没再看她,径直走向那片还在漏水的天花板下方,拖过一张翻倒的金属椅子,踩上去,试图徒手堵住那个不断倾泻污水的裂缝。动作冷静得不像在处理灾难现场,更像在调试一段出了BUG的代码。
卜杏嵂站在原地,抱着她的破洞回收站。袋子上的污水冰凉地渗进她的西装外套。玩家频道在她口袋里微弱地震动了一下,屏幕在应急灯下亮起幽光:
>【神迹】江大佬徒手格挡“圣泪”(天花板漏水)!为圣女卜开辟绝对防御圈!
>【净化】圣物“回收站”溢出物已被江大佬判定为“无效存在污染源”!
>【台风眼】“乌贼”中心过境!圣女卜精神领域进入短暂绝对静止!
“绝对静止”。卜杏嵂感受不到静止。她只感觉到怀里袋子沉甸甸的重量,破洞处漏出的冷风,手腕上红疹被污水浸过后更猛烈的刺痒,还有…肋骨下方,那个被假空盒毛刺抵住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真实的刺痛。她低头,隔着湿透的西装和衬衫,看到一小点深红色正慢慢洇开——是刚才抠假盒子时,注塑口的毛刺终于划破了她的皮肤。
真实的血。不是概率,不是符号,不是玩家频道里的Q版红疹贴纸。是她存在的、疼痛的、无效的证明。
她鬼使神差地,把右手从紧抱袋子的姿势中抽出来,伸进那个破洞里。指尖在冰冷湿滑的废纸浆和塑料碎片中摸索,无视了毛刺可能带来的新伤口。她触碰到了那个劣质的假空盒,盒盖边缘的毛刺果然沾上了黏腻的、属于她的温热液体。她用力把它掏了出来。
银色外壳在应急灯下泛着廉价的、死气沉沉的光,布满划痕和压痕。盒盖边缘,那处被暴力抠刮过的注塑口毛刺上,沾着新鲜的血迹,红得刺眼。她低头,看向袋子里,破洞边缘残留的污渍中,也沾着同样的、属于她的红色。
玩家的信息流还在滚动,庆祝着“台风眼”的宁静。卜杏嵂却在这片由江临暴力开辟出来的、充斥着污水和石膏粉末的“绝对静止”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本质:一个被劣质材料粗糙复制出来的空壳,内里塞满了湿透、污浊、即将瓦解的废料,边缘锋利,不断渗出微不足道却真实的血和痛。
她攥紧那个沾血的假空盒,粗糙的边缘再次嵌进掌心,带来新的刺痛。窗外,风声诡异地减弱了,雷声也停了,只有雨水还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玻璃幕墙,发出单调而宏大的、如同胃液翻涌的声响。台风眼降临了。
这片死寂的、被脏水浸泡的废墟中心,卜杏嵂抱着她破漏的回收站,攥着那个染血的无效存在证明,像个被遗忘在巨大生物胃袋里的、等待被消化的残渣。而那个唯一可能“处理污染”的人,正站在椅子上,徒劳地试图堵住象征世界崩塌的裂缝,手臂上的污渍和他本人一样,成了这荒诞图景中一块无法被清理的、冰冷的背景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