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啸云带来的旨意,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李寻欢深潭般的心境中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归于沉寂。贬谪江南?九品巡按?查盐税?清漕弊?皇帝的用心,他洞若观火。这看似流放的薄纸,实则是另一把淬了冰的利刃,指向烟雨迷蒙、暗流汹涌的江南。那里,是“漕运损耗”十万军饷的终点,是“夜星寒”余毒盘踞的巢穴,更是父亲信中那未竟的“秘库”可能潜藏之地。
为父报仇,铲除余孽之路,将从这“贬谪”启程。
他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府邸早已空荡,无需收拾行囊。父亲书房内那方“正大光明”的匾额,他深深望了一眼,仿佛要将那四个字刻入骨髓。然后,他只取了两样东西:父亲那柄用来裁纸、曾在天牢救过他命的薄刃小刀,以及书案上那方冰冷的、父亲常用的青玉镇纸。前者藏入袖中,后者收入怀中。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京城尚未苏醒,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寂寥的街巷中回荡。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数十名皇城司精锐的严密护卫(或者说“押送”)下,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被御林军撤围后更显死寂的李府,碾过湿冷的青石板路,朝着朝阳门方向疾驰而去。
李寻欢端坐车内,闭目养神。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星光。龙啸云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紧随车旁,面容冷峻如铁铸,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黎明前的阴影。气氛沉默而压抑,只有车轮辘辘和马匹的响鼻声。
车厢内,李寻欢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方冰冷的青玉镇纸。镇纸底部,似乎有一处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凸起。他心中微动,指尖凝聚一丝内力,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声。镇纸侧面,竟弹开一个米粒大小的暗格!暗格内,藏着一卷薄如蝉翼、卷成细筒的绢帛!
李寻欢眼中精光一闪!父亲……竟在随身镇纸中也留有后手!
他迅速取出绢帛展开。上面并非文字,而是一幅极其简略、却标注着几个关键点的——地图!地图中心,绘着一座形似卧虎的山峦,旁边用朱砂小字标注:“虎丘”。一条蜿蜒的线条从虎丘延伸,指向一片水域,标注:“胥江”。在线条与水域交汇处,画着一个醒目的、如同霜花般的六角标记!标记旁,另有一行蝇头小字:“北斗西指,寒潭藏锋。”
秘库!父亲果然留下了秘库的线索!就在江南!苏州虎丘!胥江之畔!
李寻欢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意外的发现,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他江南之行的方向!他将绢帛小心收起,贴身藏好。冰冷的青玉镇纸握在掌心,仿佛带着父亲未尽的嘱托和温度。
通州码头。晨雾未散。
浑浊的运河水裹挟着初冬的寒意,缓缓流淌。巨大的漕船如同沉睡的巨兽,密密麻麻地停泊在岸边,桅杆林立,帆索纵横。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散发的霉味,以及码头苦力搬运号子的粗犷回响。这里是帝国的漕运枢纽,南粮北运的咽喉,也是藏污纳垢、龙蛇混杂之地。
李寻欢的青篷马车在距离码头尚有半里的一处僻静河湾停下。这是龙啸云的安排,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接下来,他们将换乘一艘看似普通的客货两用漕船,沿运河南下。
龙啸云翻身下马,走到马车旁,声音低沉:“李巡按,码头已到。请下车换船。” 他刻意用了“巡按”这个新头衔,提醒李寻欢此刻的身份。
车帘掀开,李寻欢一袭半旧的靛蓝布袍,身形挺拔,缓步下车。晨风吹拂着他略显苍白的脸,眼神却沉静如渊,扫过雾气弥漫、人影幢幢的繁忙码头。他看到了远处漕船上飘扬的、绣着“漕”字的旗帜,看到了码头力工们古铜色皮肤上滚落的汗珠,也看到了那些倚在货堆旁、眼神闪烁、腰胯鼓胀的彪悍身影——那是依附漕运生存的水匪、私盐贩子,乃至……某些势力的眼线。
龙啸云打了个手势,几名皇城司便装精锐立刻散开,隐入周围环境,警惕地监视着四方。他亲自引着李寻欢,走向一艘停靠在河湾内侧、船体刷着桐油、看起来颇为结实的中型漕船——“平安号”。
船老大是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名叫张老七。见到龙啸云和李寻欢,他连忙躬身,带着底层人特有的谦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龙爷,李……李大人,船已备好,随时可以启航。”
李寻欢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张老七,落在了船头甲板上一个倚着缆桩的身影上。那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瘦削却异常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赤着脚。头发乱糟糟地遮住了部分额头,但露出的那双眼睛,却如同荒野中的孤狼,清澈、锐利、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和戒备。他怀中抱着一柄用破布条缠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看形状,像是一把剑。
少年也正看着李寻欢。四目相对的瞬间,李寻欢心中微微一动。那眼神……太像了。像极了当年在风雪荒村,那个被追杀的盲眼老丐濒死时的眼神——绝望深处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是谁?” 李寻欢问张老七。
“回大人,是码头抗包的苦哈哈,都叫他‘哑巴阿飞’。” 张老七赔着笑,“力气大,手脚麻利,就是不会说话。昨夜工钱没结清,闹了点别扭,赖在船上了。小的这就赶他下去!” 说着就要上前驱赶。
“不必。” 李寻欢抬手阻止。他走到阿飞面前,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子,递了过去。“拿着。工钱我替他结了。”
阿飞看着递到面前的银子,又抬眼看了看李寻欢,冰冷的眼中没有任何感激,只有一丝疑惑和更深的戒备。他没有接银子,反而将怀中的“破布条”抱得更紧,身体微微绷起,如同蓄势待发的幼兽。
李寻欢也不勉强,将银子放在旁边的货箱上。“不想说话,便不说。有力气,有剑心,总是好的。” 他声音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让阿飞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龙啸云看着这一幕,眉头微蹙,但并未多言。他催促道:“李巡按,时辰不早,该登船了。”
李寻欢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沉默如石的少年阿飞,转身,在龙啸云和两名皇城司精锐的“护卫”下,登上了“平安号”。
船锚拉起,粗大的缆绳解开。船工们喊着号子,巨大的船桨拍打着浑浊的河水。“平安号”缓缓离开河湾,驶入宽阔繁忙的主航道,融入南下的船流之中。
李寻欢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通州码头。京城那巍峨的轮廓在晨雾中只剩下模糊的暗影,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闭合的牢笼。而前方,是烟波浩渺的千里运河,是未知的江南,是更深的阴谋与杀局。
就在船行至河道转弯处,水流稍急之时——
“呜——!”
一声凄厉的号角声陡然从侧后方一艘体型庞大、吃水极深、船首包着铁皮的“巨鲸”漕船上响起!紧接着,数条带着铁钩的粗大绳索如同毒蛇般破空飞来,“咄咄咄”几声,狠狠钩住了“平安号”的船舷!
“水匪!是十二连环坞的‘翻江鳄’!” 船老大张老七发出惊恐的尖叫!
只见那“巨鲸”船上,呼啦啦涌出数十名手持利刃、面目狰狞的彪形大汉!为首一人,身高近九尺,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劈至嘴角,敞开的胸膛上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他手中并未持寻常水匪的鱼叉分水刺,而是——一柄通体鎏金、刀柄镶嵌宝石、在晨光下熠熠生辉的——金刀!
御赐金刀?!李寻欢瞳孔骤缩!大纲中十二连环坞水匪头目持御赐金刀的伏笔,竟在此刻出现!
“哈哈哈哈!龙啸云!老子等你这条‘皇城司的狗’多时了!” 那疤面巨汉狂笑如雷,声震河面,“听说你护着个朝廷贬下来的小官?正好!老子今天劫了你这船,剁了你的狗头,再拿那小官的人头,去祭奠严相!”
严相?!果然是严世贞的余孽!
“保护李巡按!” 龙啸云眼神瞬间冰寒,厉声下令!腰间长剑“锵啷”出鞘,寒光四射!他身边的皇城司精锐也纷纷拔出兵器,护在李寻欢身前,与扑上船来的水匪瞬间战作一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平静的河面瞬间化为修罗场!
那疤面巨汉“翻江鳄”目标明确,手中金刀挥舞,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直扑龙啸云!显然知道他是最大的威胁!龙啸云剑法精妙,沉稳如山,与翻江鳄战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几名凶悍的水匪突破了皇城司的防线,狞笑着扑向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寻欢!
“小探花郎,跟爷爷们去水底凉快凉快吧!” 一柄淬了蓝汪汪剧毒的鱼叉,带着腥风,直刺李寻欢心窝!
李寻欢眼中寒芒一闪!他身形未动,右手在袖中微不可查地一拂!
“嗤!嗤!嗤!”
三道细微到几乎被喊杀声淹没的破空声响起!
扑在最前面的三名水匪,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原地!他们的眉心、咽喉、心口处,各出现一个细小的红点,随即鲜血才缓缓渗出!三人脸上还凝固着狰狞的笑容,眼中却已失去了所有神采,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飞刀!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这神乎其技的一幕,瞬间震慑了其余扑来的水匪!他们惊骇地看着地上同伴眉心那一点致命的红,又看向李寻欢那依旧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文弱的靛蓝身影,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李寻欢看也没看倒地的水匪,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厮杀,如同穿越迷雾的冷电,死死锁定了正与龙啸云激战的“翻江鳄”!更准确地说,是锁定了他手中那柄御赐金刀!
就在翻江鳄一刀劈退龙啸云,气势正盛之时——
李寻欢动了!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混乱的战团,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青影!目标直指翻江鳄握刀的右手手腕!
翻江鳄察觉身后恶风不善,怒吼一声,金刀反手向后横扫!势大力沉,足以斩断奔马!
然而,李寻欢仿佛预判了他的动作!前冲之势毫不停顿,身体却在间不容发之际,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地向左一折!金刀贴着他的肋下呼啸而过!
同时,李寻欢的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并非攻击,而是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向翻江鳄金刀刀柄与刀身连接处的吞口!
翻江鳄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冰冷刺骨的内力瞬间透入!他心中大骇,想要握紧金刀,却已迟了!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从金刀吞口处响起!
紧接着,在翻江鳄和龙啸云惊愕的目光中,金刀那镶嵌着宝石的华丽吞口,竟猛地弹开一小块!一枚只有半片、锈迹斑斑、却散发着古老气息的——青铜物件,从中掉了出来!
李寻欢眼疾手快,在那青铜物件落地的瞬间,脚尖一挑,将其稳稳抄在手中!
入手冰凉沉重,带着岁月的沧桑。那断口处的纹路……李寻欢瞳孔猛地收缩!
这半片青铜物件,赫然与当年汴梁鬼市,霜夫人琴弦割破他衣袖时,带出的那半枚青铜虎符——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