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大步冲进室内,只见榻上躺着一人,面色惨白,双目微闭,左眼角的红色疤痕衬的更加明显,正是被赵桢派去监视匈奴人的孙敬伦,一个头戴布巾医工打扮的人正坐在榻前为他清理左胸的伤口。
赵衡回头看了一眼紧随其后的赵桢,赵桢忙道:“叔父放心,我已安排人在此把守。外面无关之人都已遣散,他们不会泄露消息。”
赵衡凑近榻前,低头望了一眼,沉声道:“他伤势如何?” 旁边的医工平静回道:“伤势不轻,所幸未伤及要害,他及时用衣带缚住伤口止血,总算捡回一条命。”
赵衡眉头一舒,赵桢在身后也长吁一口气。
孙敬伦听到人声,勉强睁开肿胀的双目,要挣扎着起身,赵衡忙上前轻轻将他按住,又慈爱地拍了拍他肩头,在他耳畔柔声问:“敬伦,发生何事?”
孙敬伦嘴唇动了动,片刻,微弱回道:“匈奴人……偷袭,杀了所有兄弟,……他们……屠村。”
一语既出,屋内三人齐齐变色。赵衡初见刀疤脸情形,便已料到可能情形,但没想到匈奴人竟如此胆大妄为。他紧皱双眉,面色如铁。
赵桢双眼仿佛要喷火,紧握拳头,恨声道:“我现在就带人去。” 说完转身便走。
“站住” ,赵衡低声喝住,“派人把所有弟兄都接回来,同时到附近村落查看情况,如有幸存者,带回救治。若遇到匈奴人,不要正面冲突,更不可暴露身份。”
赵桢双眉紧皱,瞪眼如圆铃,急道:“叔父,事到如今,他们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为何还要畏畏缩缩?”
赵衡目光森寒,射向赵桢,低声厉喝道:“我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忘了么!”
赵桢面色通红,还想分辨,被那医工用眼色指住了,他咬了咬牙,一跺脚,大步转身冲了出去。刚迈出院门,旁边角落里一人突然窜到近前,低声道:“少坞主,接下来怎么办?”
赵桢冷冷道:“叫上所有人,抄家伙。”
入秋的夜风凉入肌骨,元珩蹑手蹑脚起身,轻轻推开木门来到院中,从门后摸出一把卷刃柴刀,穿过树林,向北出发。
稍稍用力时,肋骨处还是有痛感,但已不影响行动。约莫走了一刻钟,感觉离草屋已经远了,这才点了一根松枝照明。
刚才繁星满天,此时厚云遮月,山野被黑暗吞噬,周围野草过胸,随着夜风摇曳,对面山谷偶尔传来几声狼嗥。
元珩握了握手里的刀,警觉地向前探路,按照慕央说的方向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地势渐高,他用火把照出一条不太陡的山路,继续向前,约莫爬了不到半刻钟,眼前出现十几株古树,古树后方隐隐一片微红光芒。他用脚踩灭火把,上前拨开盘根错节的树枝向远处张望,只见对面是个山谷,那片红芒似乎是一个个燃烧的火堆,火堆后方的阴影里露出圆形帐篷的轮廓。火堆前围着一群人,面目衣着模糊不清,寂静的夜空中,隐隐传来喧闹吆喝声。他在北地多年,一看便知,肯定是匈奴人。
元珩刚想绕过古树再看仔细些,身后一丈外的草丛里忽然有东西动了动,他心里咯噔一下,之前听慕央说过曾在这附近遇到过一只野豹,难道是那只豹子?当下屏气静心,隐住身形,突然侧身向后,挥刀便砍。一声惊呼从草丛里传来,元珩一惊,听出是慕央的声音,急忙收刀,扒开草丛,一双晶亮略带慌张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着光,果然是慕央。
元珩讶异道:“怎么是你?”
“呦,真是好巧啊!” 慕央拍了拍粘在身上的草叶和泥土,站起身,没好气地哼哼道:“幸亏我反应的快,躲得及时,否则真是没命啦!”
元珩见她未受伤,松了一口气,讪讪笑了笑:“听你说这处有些古怪,我就是好奇,便来看看。你一直跟在我身后?为何不告诉我?”
慕央没理他,走上前也掩在树后歪着头向远处张望,半响之后回头说道:“我本以为你会迷路,想着走一段便带你回去,哪想到你居然自己走到这里,我便一路跟着来了。”
元珩道:“你快回去,三娘不是特别交代,她闭关的这些日子不让你出门么?”
慕央撇了撇嘴,“反正她现在也不知道。来到来了,要回也得一起回。” 伸长脖子对面山谷望了望,“那些人在做什么,为何要围成那么大一个圆圈,是在烤火么?” 。
元珩眼中精光一闪,盯着前方,压低声音道:“过去瞧瞧便知道了。” 他刚要抬脚,发现慕央已走到树后,正要下去,急忙奔上前抓住她手臂,“你做什么?” 。
慕央道:“过去瞧啊。”
元珩道:“你不能去。”
慕央不解,“为何?”
“危险,我去看看便回,你不要下去,在这里等着。”
“可是,你受伤了,腿脚还没我利索”,慕央拍了拍身后背的箭囊,扬了扬手中郭子午专门为她打造的柴刀,“若被他们发现,我还能带着你跑”。
元珩还要出声,慕央扫了一眼四周,苦着脸道:“我在这里守着说不定更危险,再遇上那只豹子如何是好?”
元珩一时语塞。
要走到对面山谷,并非易事,古树长在高坡上,从高坡到山谷平地,坡度不算太陡,但也不好走。这段距离人迹罕至,荆棘丛生,野草几乎高过慕央头顶,加上不能照明,无法看清地面是何情况,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的小心向前探路。
走了片刻,忽听慕央啊的一声,倏地消失不见,原来前方是个高三尺左右的土坎,她一脚踏空,身体不由自主向前跌去。元珩一惊,猛扑上前,却抓了空,瞬间两人都从土坎上滚下去,这一滚却停不下来,那土坎后方接二连三竟是一个又一个几近垂直的陡坡,两人顺着陡坡一路向下,连翻了十几次才停住,翻滚之处杂草荆棘被压倒了大片,地面都是枯枝碎石,两人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摔碎了,直躺在地上痛得半天动不了,因知道对面有人,只好咬紧牙不出声。元珩心里忍不住咒骂:怪不得这处没有士兵把守,原来是算准了这山坡陡得厉害,就算下来也难以爬上去。
在地上躺了足有一顿饭功夫,痛感才渐渐减轻,慕央缓缓坐起,爬到元珩身边,扶起他问道:“你怎样?伤到肋骨没有?”
元珩皱着眉喘了口气,伸手在右侧摸了摸,伤口似乎又裂开一些,所幸包扎之处还算完整,可能是摔翻时右臂紧护着右侧身体,减轻了压迫阻碍,虽然浑身疼痛,但伤口似乎不大,短时间内还能应付。他见慕央紧张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淡淡的笑,低声道:“无妨。” 慕央听他这么说,这才吐了一口气。
这时他们才发现周围黑魆魆的草丛已依稀可辨,数道红色的光线穿透茂密的杂草照在彼此脸颊上。元珩看见慕央头发乱蓬蓬的、东倒西歪的支棱着,有几绺垂下来遮住了比巴掌还小的脸,小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泥痕和灰土,光线的暗影里,整个人小小的还黑乎乎的,只有挡住脸的头发后面那双澄澈明丽的眸子亮晶晶的透着宝石般的光芒,他想起在森林里流浪时看到的那只一边偷吃松子一边东张西望、转着亮晶晶的眼珠子的小松鼠,忍不住无声地笑起来。
慕央皱眉嘟着嘴,想用自己严肃的表情制止他的“嘲笑”,但没用,她越是这样,他越想笑。她伸手狠狠掐了他一下,他痛得咧了咧嘴,终于停了下来,但眼里还泛着止不住的笑意。
正在这时,一阵哄然大笑声传来,刚才在古树后听到遥远的喧闹吆喝之声此刻竟仿佛近在耳畔,两人对望一眼,不免心惊肉跳。当下屏住呼吸,轻轻扒开杂草,探身向外张望,只见五六丈外便是一堆堆燃起的火堆,黑烟燎燎,火光下一群皮革毡帽的士兵正围着火堆嬉笑怒骂、喝酒吃肉。夜空中炙肉的香气顺风飘来,沁人心脾,两人眸子顿时亮了,都伸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山洞里,岩石缝中的水一滴一滴滴落地面,一处大青石上盘膝坐着一个身材矮小如幼童的老妪。她缓缓张开双目,眸中精光瞬间黯淡,随即又闭上双目,摇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