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周宁经常思索,这些忧患是随着认识的字越来越多而变多的吗,那些不识字的人又是以怎样一种方式体会生活的苦呢。还是说,当我们被动的接收到“人之初,性本善”这样的谚语之后,关于她的修行就开始了。
周天予最近电话变得多起来了,有时候是在油烧得很红很沸烈的间隙响起,他会摁掉电话,将一盆青菜倒进去,炸起很多的油点子,逆着光,有很多蹦起来的小点点落到他结实的手腕,像温柔的细雨躺进宽大的河面,泛起涟漪。原先周宁的这个厨房没有刀,她很少开火,又因为所剩无几的积蓄吃得很少。那次,周宁还在睡觉,周天予独自出去了很久,拎回来一把菜刀。他饶有兴趣的介绍道:“我买了一把很好的刀,很锋利又很轻。”他一手提着菜,一手举着刀,如投降的士兵一样滑稽。说回常常响起的电话,通常被摁掉的电话会在做第二个菜的时候再次响起,比如炖排骨的时候,这时候的周天予会盖上锅盖,将火调成刚刚好的样子,到楼梯间拨通那些电话。周宁经常在这个时候观察厨房和炉灶上的火,厨房没有因为做饭而变得凌乱,除了灶台上蔓延着一些水渍和水槽里散落的零星菜叶子。不大不小的火包裹着锅里的食物,冒着蓝色光芒的火焰通常在外面,顽强的从锅底窜出来,有温度黄色的火焰在里面,炙烤着锅里的肉。周宁静静地看着这锅排骨,甚至可以看到一会儿大快朵颐的自己,软烂脱骨的肉穿越牙齿最先与舌头相拥,然后在牙齿的作用下被撕碎,一股暖流在嘴里蹦开,就这样汁水连带着排骨的尸体一起滑进肚皮。
门吱吱地响,他回来了,笑着说:“饿了?”有一种被看穿的羞耻感,周宁忙着掩饰,想要找点事情做,开始叠起衣服来,说:“一点点。”周天予揭开锅盖,将辣椒倒进去,又盖上,说“马上好。”他把刀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水流撞击铁的声音发出一股很沉闷的响声,像夏天暴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弥漫着很多灰尘。
他架好刀,坐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叠衣服。衣服很少,几件T恤和长裤,活少事多越发显得两个人手忙脚乱了。床因为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呈现出凹陷的姿态,一望无际的空洞概括了周宁的生活,真实的展现在周天予的面前时,他却感受到了沉甸甸的重量。翻腾的汤终止了这场叠衣服的作秀,他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时,周宁看见了那把靠在厨壁的刀冒着寒光。
周天予的厨艺很好,和刘桂梅自己晾晒的红苕片一样美味。她是越来越相信这样的一个自然规律,每个孩子都是像自己的母亲的,我们生活在巨大的世界里,却无法否认血缘关系的微妙,周天予像刘桂梅,可以做出美味的菜肴,善良坚韧,很大方有很张扬的生命力。她像吴满香,生命的气息很微弱。她常常想,如果吴满香还活着,她是有勇气询问,是否在子宫里时就感受到了她与生命不太紧密的连接。
那天午后,他们没有再吃任何东西。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明明是白天却黑得和夜晚一样,倾盆的大雨遮盖了房子,树木和停在路边的车。突然亮起的闪电又让黑夜变成白天,隐约可以看到几个行人正在逃窜。周宁会问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比如现在,“那些人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城市变很灰蒙蒙,看不出原有的便捷,她想,如果这么大的雨下到了柔水村,那整个村子都会被冲成泥巴,但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柔水村的那些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从这时候起,周宁才开始相信村民们说的,柔水村是一个有福气的村子,生在柔水村的人都是享福的人。
那段时间睡眠很好,醒来时总是已经十点钟。那天依然睡了很久,周宁拉开了窗帘。太阳带着很湿润的光从地平线升起,慢慢地钻进客厅。周天予提议去看瀑布,对于这个突然的想法周宁没有异议,她只是看着太阳缓缓升起,一直到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
大概是决定过于临时,去的路上不是很舒适,一路颠簸一路晕头转向,在逼仄又潮闷的空间,周宁有好几次都要呕吐。李白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是概括得很精准的,直到周宁站在瀑布的面前时,她才悟出这样一个道理,有些真理是不会因为时间的游走而改变,正如李白千年之前形容的庐山。水流像刀子一样倾泻而出,需要很费力地仰望才能看见尽头,因为冲击的速度过快,翻腾起很剧烈的浪花。这不是一处安静的地方,湍急的水以极其贵气的方式闹出声音。她看见周天予笔直的背也因为置于三千尺的瀑布前而变得渺小,她突然明白,父母的分崩离析对他来说是一场逃亡,自然的馈赠又使他愈合。然后她越来越明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课题。
周天予说,在这里用手机拍两张照片留作纪念,周宁故作轻松的说,“拍瀑布吧,拍风景。”周天予执拗地开口:“瀑布用眼睛看就好了,风景记在心里。”周宁不爱拍照,局促地站在一旁,飞速地运转脑子试图回绝这个不过分的要求,然后她就看着周天予和一位年轻的女人交涉,他眉飞色舞嘴巴一张一合,年轻的女人笑脸盈盈地接连点头,一男一女就这样从不远处走到近处。“我可能要走了,拍两张吧,纪念。”周天予在她旁边说,然后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转动到更适合出片的点位,她甚至来不及思考那句“我要走了”是什么意思,直到年轻的女人挥舞着手臂热情地喊:“看镜头,笑一个。”她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容,茫然地看着镜头。
过早地得知这个消息,使她像驮着一箱重物不知走向何处的老人,眼前的岔路错综复杂,她因为停滞而平静下来,她又沉醉在鲜少看见的奇观,一路向前一路后退,后来她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来处理她趔趄的做派,她想,干脆跳进瀑布里好了,随着水一起沉到海里。照片拍得不算好看,但也不丑,看着周天予满意的表情她也不再说什么。她酝酿了很久的感伤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很坦然的接受自己的胆怯和软弱,又因迟迟不来的解释而急不可待。巨大的水流使空气中的湿度变得尖锐起来,她甚至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他终于再次开口说话:“我爸爸回来了。”周宁依旧很茫然,该如何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并组织出一个好的理由让自己接受他的离开,“他给我找了关系,想让我去当兵,我觉得这是一条不错的路。”周宁甚至想笑,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贪婪,甚至想长久的享受生命馈赠的附加价值。他站在那里,像一颗树,一半在土里,一半在空气里,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于是缓缓开口:“挺好,这确实是一条很不错的路。”周天予摇动了身上的树枝,笃定地问:“宁,你不会怪我的吧。”“怎么会,我巴不得你去呢。”
关于庐山瀑布的记忆,多年以后,周宁实在记不清楚,只记得水的声音很大,返程时几次呕吐的不适,还有那个年轻女人说着“看镜头”时却雀跃的表情。
关于周天予的父亲,周宁所知甚少,在柔水村居住的时候,他常年在外,一年回来的次数比寄回家的钱的次数少很多。刘桂梅是一个把屋子料理得很好的人,干净整洁,还有一些时兴的物件,做热腾腾的包子和酱一罐罐的咸菜,她做的饭使得周天予长得很高。而后的一年里,周天予就搬走了,他去城里读书,为了方便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刘桂梅也搬走了。起初,周宁觉得很可惜,那间房子有空调和洗衣机,楼上有落地窗,有飘满云朵的蓝色窗帘,还有刘桂梅在外面摘回来的鲜花,晒干之后贴在了墙壁上很生动。这样一个精美的房子,即将迎来长时间的空荡,她似乎听到房子在哭泣,在摇旗呐喊。这样一段惆怅被日复一日的线条厂生活覆盖,她再也不去想闲置的房子是否也有老鼠,再也听不到房子的啜泣声。
不可否认的一点,周天予的爸爸做到了一个当父亲的责任。年轻时的他,拼搏了很优渥的条件供他成为焦点,年迈的他也能为儿子找到最好的出路。她突然的想起,那些在做饭间隙里响起的电话,原来是他父亲的殷切问候。子女是长辈们一生的潮湿,他们总有他们的打算。
周天予离开的那一天,她原本想装睡到他没有耐心等待直至离开,但是她很早的醒了。装睡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需要保持均匀的呼吸和一动不动的四肢,她翻来覆去,反复叹气。索性就坐起来了,她看见周天予已经将地上的床铺收起来了,一如他来的第一日。“你醒了。”听不出来他的语气,“我已经把照片传到你手机,拍得挺好的。”周宁揉了揉头发,装作不在意,“噢,好的。几点的车?”“下午。”他转身又去了厨房,应该是做最后一顿饭。
是一碗很简单的面条,西红柿打卤面,很厚的一层西红柿和鸡蛋铺下面条上,像很烈到夕阳铺在云上,呈现出一种壮烈的美感。那把刀,又悠悠地散发这寒光。
周宁目送他进站,又目送他上车,他似乎比刚来的时候胖了点,衣服晃荡的空隙不再那么大,前后交替间有肉的实感。他从车窗探出头来欲言又止,嘴巴嗫嚅着,周宁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去。车离她越来越远,周天予的头逐渐锁成一个黑点,她才发现眼泪划过了她的脸滴到了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