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卡戎的余温

柯伊伯带的陨石雨正以每秒十二公里的速度砸向“拾荒者07”的外壳，沉闷的撞击声像有人在用钝器反复敲打铁皮罐头。林野跪在检修舱的合金地板上，第七次撞击让他的膝盖重重磕在凸起的燃料管道上，一阵尖锐的钝痛顺着脊椎爬向太阳穴，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他低头看向防护服的左臂关节，那里裂开一道三厘米长的口子，暴露在外的皮肤冻得泛出青紫色，细小的冰晶正顺着汗毛凝结——能感觉到宇宙尘埃像被碾磨过的石英砂，顺着裂口钻进布料，与腋下渗出的汗液混合成硌人的盐粒，摩擦着皮肤生疼。

“左推进器压力阀第三组齿轮卡滞，需要手动复位。”铁手的机械臂从头顶的检修通道伸下来，末端的焊枪喷嘴还沾着上周修补液态氢管道时残留的金属熔渣，在应急灯的照射下泛着暗黄色。这具陪伴了他八年的机械义体本该有七个自由度关节，却在三年前的噬星菌袭击中被啃噬掉半条传感神经，如今每次转动摄像头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齿轮摩擦声，像戈壁滩上生锈的风车轴在狂风中摇晃。它的主摄像头眨了两下，金属指节轻轻敲了敲林野的后背，“阿野，你的呼吸频率超过静息状态40%，是不是辐射斑又疼了？”

林野没有接焊枪。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钉在仪表盘中央的绿色脉冲信号上，那道微弱的波动每0.8秒跳动一次，峰值稳定在62赫兹，像极了人类胎儿在母体里的心跳频率。分析台上用磁力夹具固定着的合金管还在散发着37摄氏度的余温，接触到夹具的部位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又迅速被管身的热量融化——这在零下220度的柯伊伯带简直是个奇迹。三百年前红巨星“卡戎”那场提前爆发的氦闪，将太阳系内侧的行星全烤成了熔融的玻璃球，除了铅和钨，没有任何金属能在五千开尔文的高温中保持分子结构稳定。

“这玩意儿的熔点超过5000开尔文。”林野用戴着隔热手套的指尖叩击合金管，回声沉闷得像敲在冻硬的冻土上。他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管身，能看到紫黑色的氧化层下，金色的地球联邦徽记正若隐若现，那是由橄榄枝环绕着星轨的图案，“是地球联邦的‘星尘级’特种合金，当年只有‘火种计划’的休眠舱才会用这种材料。老陈他们去年在木星残骸带找到过一块同款碎片，转手就换了三个月的液态氧。”

铁手的处理器发出一阵高频嗡鸣，舱顶的全息投影装置突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在舱内投下流动的光斑。三百年前的太阳系星图在光芒中缓缓旋转，地球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橙红色光斑，那是被氦闪气化的地壳残留；而冥王星的轨道被标上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圆点，像一串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石榴籽。铁手用机械臂指向其中最密集的一片区域：“这里是地球联邦第73号秘密基地，也是你母亲沈兰博士最后发送坐标的位置。联合体的档案库里说，‘火种计划’的休眠舱就是从这里发射的。”

“根据《联邦遗迹保护条例》第三章第17条，未登记的高能量信号源应立即上报联合体星际资源部。”铁手的发声模块突然切换成官方播报的生硬语调，每个音节都像是用钝刀切割金属，“您当前的航线已偏离既定拾荒区域，若持续向冥王星残骸带推进，将触发三级违规警告。”

“联合体早在五十年前就把‘火种计划’归为废弃项目了。”林野猛地扯下氧气面罩，露出被宇宙辐射灼出网状裂纹的脸颊。左眼角下方有块硬币大小的青紫色斑块，那是三年前被噬星菌孢子灼伤的痕迹，此刻正随着气压变化突突跳动，传来针刺般的疼痛。他抬手按了按那块皮肤，指腹触到凹凸不平的肌理——那是细胞被辐射破坏后异常增殖的痕迹，像在皮肤底下埋了颗粗糙的沙砾，“你以为张诚那帮人会在乎三百年前的胚胎？他们现在忙着在仙女座星系抢殖民星，上个月为了颗有液态水的行星，连老郑的拾荒队都敢用粒子炮轰。”

他侧身伸手去摸分析台角落的相框，塑料边框早已在宇宙射线中脆化，指尖稍一用力就剥落了一小块碎片。照片里的女人站在无菌实验室里，白色制服的袖口别着银色徽章，那是三枚交错的星轨图案，代表“火种计划”首席研究员的身份。沈兰的头发用一根银色发簪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温柔的光。她身后的培养舱里漂浮着透明的胚胎，每个舱体侧面都印着相同的橄榄枝星轨徽记——与此刻在分析台上发热的金属管如出一辙。

“信号源正在进行规避机动。”铁手突然放大星图上的红色轨迹，那些折线像被惊动的赤练蛇般剧烈扭动，在直径超过一公里的陨石阴影前骤然转向，“它在利用冥王星残骸的引力弹弓效应调整航线，这不是自然漂移，阿野，里面一定有智能系统在操控。”

林野的呼吸猛地停滞，胸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三百年前的休眠舱搭载的应该是最基础的导航芯片，不可能具备自主规避大型陨石的功能，除非——除非里面的生命维持系统不仅在运行，甚至在三百年的星际漂流中进化出了应急程序。他想起母亲消失前最后一条通讯里的杂音，那些被电流切割得断断续续的音节此刻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自适应系统……会根据环境变异……像蒲公英一样……总能找到土壤……”

“警告：噬星菌孢子浓度突破临界值。”驾驶舱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红色的警示灯在舱壁上疯狂闪烁，屏幕上的绿色数据流像沸腾的水般剧烈跳动，“检测到菌丝体集群，规模约3700立方米，距离我们80万公里，正以0.8倍光速接近。”

林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猛地转身扑向驾驶座，膝盖在地板上滑出半米远，带起一串金属摩擦的火花。手指在控制面板上翻飞时，三年前那个血色黄昏突然撞进脑海：整艘“拾荒者12号”被黑色菌丝包裹，舱体像被强酸腐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队长老马的惨叫声混着金属撕裂的尖啸从通讯器里传来，最后那些声音都变成了星尘中漂浮的透明茧壳——他永远忘不了透过舷窗看到的景象，老马的脸被菌丝体贴成半透明状，眼球里爬满黑色的触须，像两颗腐烂的葡萄。

“启动‘萤火虫’协议。”林野的声音因用力而沙哑，喉结上下滚动着，“关闭生命维持系统以外的所有能耗模块，把剩余能量全部导入主推进器和等离子护盾。”

“该协议会导致生命维持系统功率下降至40%，你的体温将在十分钟内降至35度以下，暴露在宇宙辐射中的风险提升至79%。”铁手的机械臂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摄像头的红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阿野，我们可以先标记坐标，等联合体的清剿队过来——”

“执行命令！”林野猛地甩开它的手，一拳砸在控制台上，银色的金属面板被砸出个浅坑。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那不是普通的遗迹，铁手。沈博士当年为了保住这些胚胎，把自己锁在发射舱里没出来。如果里面真有活着的生命，那是地球最后的种子！”

铁手的摄像头沉默地对着他看了三秒，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电子音，像是在叹息。“萤火虫协议启动。”它的机械臂收回到检修通道，同时驾驶舱响起一阵轻微的嗡鸣，舱壁上的非必要指示灯逐个熄灭，“通讯系统保留最低功率，若遭遇不测，会自动向联合体发送黑匣子数据。”

引擎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轰鸣，整个驾驶舱剧烈震颤，固定在舱壁上的工具包“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林野死死攥着操纵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被磨得生疼。他盯着舷窗外，陨石雨在等离子护盾的蓝光中炸开成绚烂的火花，有的像绽放的金菊，有的像四散的星芒，像极了母亲在全息影像里描述过的地球烟花——那年他六岁，沈兰抱着他坐在虚拟舱里，指着漫天星火说：“等你长大了，妈妈带你去看真的烟花，在地球上，用火药做的，比这亮十倍。”

“还有30万公里抵达冥王星残骸带。”铁手的摄像头转向林野，镜片反射着外面的星火，像两颗跳动的星辰，“存活率计算结果更新：7.3%。顺便说一句，联合体的清剿队回复了，说我们是‘在废弃区域制造麻烦的疯子’。”

林野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胸腔的震颤。他从储物格里翻出那把陪伴了十年的等离子刀，刀鞘是用回收的钛合金打造的，防滑纹已经被磨得光滑，却依然能清晰摸到刻在末端的小字——“沈兰”。他按下激活键，幽蓝的刀光瞬间照亮舱内，映出他眼底跳动的火焰，也映出脸颊上那些蛛网般的辐射斑在光线下的纹路。

“告诉联合体那帮蠢货，”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决绝，手指轻轻摩挲着刀鞘上的名字，“如果我们没能回来，记得在柯伊伯带的星图上，给地球的种子标个坐标。就标在……当年地球的位置旁边。”

引擎的咆哮声越来越响，“拾荒者07”像一道燃烧的流星，冲破陨石雨组成的屏障，朝着那片三百年前埋葬了无数希望的残骸带飞去。林野望着舷窗外逐渐清晰的冥王星碎片，那些漂浮的岩石有的带着白色的冰层，有的裸露着暗褐色的土壤，很像母亲故事里的蒲公英绒球——他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沈兰时，她手里正捏着朵晒干的蒲公英，轻轻一吹，白色的绒毛就乘着实验室的气流飞起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

“它们总会找到地方发芽的。”那时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就算落在石缝里，也能钻出来。”

铁手突然播放起一段音频，那是三年前从沈兰的旧终端里恢复的录音，带着沙沙的杂音，却能清晰听见女人的声音：“这里是‘火种计划’主控室，休眠舱已全部发射，坐标冥王星基地……氦闪提前了，我们可能……走不了了……告诉阿野，妈妈不是故意丢下他的……”

林野抬手抹了把脸，不知什么时候，眼眶已经湿了。他握紧等离子刀，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黑暗，那里藏着三百年的秘密，藏着母亲最后的牵挂，也藏着一颗可能还在发光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