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锈蚀的摇篮
“拾荒者07”的引擎刚切入冥王星残骸带的引力范围,舱壁就传来细密的“沙沙”声。林野正调试着生命探测仪,听见声响猛地抬头,只见无数针尖大小的黑色孢子正像被风吹动的墨汁,顺着合金接缝处的微米级缝隙渗进来。它们落在舱底的瞬间,就舒展成半透明的发丝状菌丝,在地板上蜿蜒爬行,所过之处的金属表面迅速浮现出蛛网状的锈迹——那锈迹泛着诡异的虹彩,是噬星菌在分解金属分子时释放的电磁辐射。三百年前,这种在氦闪高温中诞生的生物就是这样,用三个月时间吞噬了半个太阳系的航天器,包括地球联邦的第七舰队。
“它们在避开分析台。”铁手的机械臂突然从舱顶探下来,末端的传感器轻轻扫过分析台边缘。那里的菌丝群像遇到无形的屏障,纷纷蜷曲着转向别处,在台角绕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被磁力夹具固定的合金管此刻正散发着37摄氏度的温润光泽,紫黑色氧化层下的联邦徽记仿佛活了过来,金色的橄榄枝纹路在幽蓝的应急灯下流转,“这截金属管的能量场频率稳定在432赫兹,恰好是噬星菌孢子的共振禁区。就像……就像狼群绕开雄狮的领地。”
林野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跳动,“拾荒者07”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呜咽,左翼微微抬起,贴着一块足球场大小的灰白色岩石滑行。这块冥王星内核碎片的表面覆盖着半米厚的冰层,冰层下隐约透出的金属光泽在探照灯下流转,像极了母亲实验室里那些盛着胚胎的培养皿——他突然想起沈兰的笔记,泛黄的纸页上用蓝色钢笔写着:“冥王星的内核含有特殊的氮冰晶体,能隔绝99%的宇宙辐射,其分子结构与地球极地的永久冻土层相似——这是我们为休眠舱选的天然盾牌。”
“信号源就在冰层下三十米。”铁手的全息投影在驾驶舱中央展开,红色的能量脉冲像心跳般在岩石内部闪烁,每0.8秒跳动一次,与分析台上合金管的频率完美同步。投影边缘跳出一串绿色数据,“探测器显示那里有规则的金属结构,六边形排列,是人工造物。根据联邦档案,这是‘火种计划’休眠舱阵列的标准布局。”
林野深吸一口气,按下激光钻探按钮。一道蓝白色的光束从舱底射出,冰层瞬间被灼出个直径两米的圆孔,蒸汽在零下220度的低温中凝成白雾,又迅速被抽气机吸走,在舱内留下淡淡的氨味。当探照灯的光柱穿透雾气时,他猛地屏住了呼吸——冰层下竟是个由两百三十七个休眠舱组成的环形阵列,银色舱体像绽放的向日葵般围绕着中心轴排列,虽然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却依然保持着三百年前发射时的完美姿态。最外层的四十八个舱体已经被噬星菌蛀空,露出里面纠缠的黑色菌丝,但内层的舱体还泛着金属的冷光,仿佛只是沉睡着,等待着被唤醒的时刻。
“生命信号来自阵列第三环的047号休眠舱。”铁手的摄像头聚焦在阵列中心,那里的舱门已经半开,露出一角印着黄色星星的浅色布料。它的机械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调出放大的基因序列图,“基因序列与地球联邦数据库比对完成,匹配‘火种计划’编号001至050的胚胎样本。存活状态——”
“还活着。”林野的声音在颤抖,他看见那个半开的舱门后,有个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胸口的生命维持灯发出微弱的蓝闪,像冬夜里落在雪地上的星子。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等离子刀鞘,那里刻着的“沈兰”二字被体温焐得温热,指腹能摸到母亲名字最后一笔的弯钩,“妈,你看,它们真的活下来了。你没骗我。”
就在这时,脚下的冰层突然剧烈震颤。林野踉跄着扶住控制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见无数黑色菌丝从岩石缝隙里喷涌而出,像被捅破的蚁穴里涌出的蚁群,顺着环形阵列的间隙漫延。那些菌丝在接触到休眠舱的瞬间突然加速生长,原本发丝粗细的触须迅速膨胀成手腕粗的藤蔓,表面还浮现出细密的吸盘,所过之处的银色舱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噬星菌的主巢就藏在冥王星内核里,三百年前被氦闪的冲击波封印在液态氮层下,此刻正被休眠舱逸散的生命能量唤醒,那些绿色的能量波像给它们注射了强心剂。
“铁手,启动登陆舱!”林野抓起挂在舱壁上的防护头盔,扣在头上时,面罩内侧瞬间蒙上一层水汽。他抓起等离子刀冲下连接通道,靴底踩在登陆舱的金属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给我争取三分钟,我要带047号舱的孩子出来!”
“等离子喷枪已预热,热能输出调到8000开尔文。”铁手的机械臂从登陆舱顶部的武器架上取下喷枪,金属关节发出“咔咔”的转动声。它的主摄像头在林野背后闪烁着红光,像在做最后的扫描,“阿野,你的防护服防辐射指数只剩32%,左臂的破口还没补好。如果暴露在菌丝体浓度超标的区域,辐射斑会在十分钟内扩散到心脏——”
“别废话!”林野猛地拉开登陆舱舱门,一股混合着金属锈蚀和氨冰的寒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他踩着冰层冲向环形阵列,靴底的防滑纹在冰面上划出细碎的白痕,像在雪地上写字,“三分钟后不管我出不出来,你都要把坐标发出去!发给联合体,发给所有拾荒队,发给任何还在乎地球的人!”
“收到。”铁手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没有了往常的电流杂音,像刚换过发声模块,“但我计算过,如果没有你的虹膜识别,登陆舱返回母船的成功率是0。而且,联合体的回复是‘无关紧要的废弃区域,不予理会’。”
林野刚跑到047号休眠舱前,就被眼前的景象攥紧了心脏。舱门已经被菌丝体黏成半开状态,那些黑色的触须像无数条小蛇,正顺着锁扣的缝隙往里钻,有的已经探进了几厘米,在舱内的蓝光中泛着油光。休眠舱的观察窗上蒙着层白雾,隐约能看见里面蜷缩的身影,生命维持灯的蓝光透过雾气渗出来,在菌丝群中漾开一圈圈涟漪,那些菌丝一碰到蓝光就会退缩半分,仿佛很忌惮。
“让开!”铁手的高温喷枪突然从侧面扫来,橙红色的火焰在菌丝群中炸开一条通路。那些黑色触须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蜷缩成焦黑色的硬块,像被烤焦的鱿鱼,但很快又有新的菌丝从后面涌上来,填补空缺,甚至比之前更粗壮,“它们在吸收热能变异!原本怕高温的孢子正在进化出耐热外壳,我最多撑两分钟了!喷枪的能量储备只剩40%!”
林野按下等离子刀的激活键,幽蓝的刀光瞬间刺破黑暗,在冰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瞄准舱门的锁扣用力劈下,“嗤”的一声,合金锁扣被整齐地切开,溅起的火星落在菌丝群中,激起一阵骚动,那些触须像被烫到般纷纷后退。当他伸手拉开舱门的瞬间,一股带着淡淡奶香的空气涌了出来——那是三百年前地球母乳的味道,沈兰的笔记里提过,“火种计划”的休眠舱会注入模拟母体环境的气体,其中就有从新西兰荷斯坦奶牛乳汁中提炼的安抚素,能让胚胎在休眠中保持平静。
林野愣住了。休眠舱里的女孩蜷缩在舱底,穿着件印着黄色星星图案的白色连体衣,领口和袖口都镶着松紧边,洗得有些发白。她怀里紧紧抱着本精装画册,封面是深蓝色的,画着一个微笑的太阳。女孩的脸颊上还留着浅浅的婴儿肥,皮肤像刚剥壳的鸡蛋,睫毛上挂着的休眠液水珠在蓝光中闪烁,像刚从深水里捞出的珍珠。最让他心悸的是,女孩的左眼角下方有颗小米粒大小的痣,和照片里沈兰的位置一模一样,连形状都分毫不差。
“你是谁?”女孩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清澈得能映出林野面罩后因震惊而微张的嘴。她的声音像羽毛般轻轻扫过耳膜,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点奶声奶气,“这里好吵,是不是该起床了?妈妈说,等星星不闪了,我就可以醒来。”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林野的喉咙突然发紧,面罩后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雾,他赶紧用手套擦了擦。他想起照片里母亲穿着白大褂的样子,想起她抱着自己在虚拟舱里看地球春天的温柔笑容,“这里不安全,跟我走,我带你去找新的家园。那里有阳光,有像你画册里画的星星。”
女孩却没有动,她伸出藕节般的小胳膊,肉乎乎的手指指向舷窗外蔓延的黑色菌丝,突然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像风铃在风中摇晃,清脆得让周围的菌丝都停顿了半秒,仿佛被这纯净的声音震慑住了:“你看呀,它们在发光呢,绿色的,像妈妈画册里画的烟花。妈妈说,烟花是地球的星星落在地上了。”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他顺着女孩指的方向看去,那些原本纯黑的菌丝在接触到休眠舱逸散的能量后,边缘竟泛起了淡淡的绿色,像镶了圈翡翠边。就像……就像地球植物的叶绿素在阳光下的颜色。他突然想起沈兰笔记里的一句话,是用红笔写在页边的:“我们在休眠舱的能源核心里注入了小球藻基因片段,也许有一天,它们能改造这个死寂的宇宙,让噬星菌也变成会光合作用的生命。”
“快走!主巢彻底醒了!”铁手的声音突然带着剧烈的电流杂音,像是信号受到了强烈干扰,时断时续。林野抬头看见远处的冰层正在大面积崩裂,无数菌丝体从地心喷涌而出,在半空中交织成一道遮天蔽日的黑色幕墙,而那些绿色的光斑就在幕墙上不断扩散,像被点燃的星火,“阿野,它们在往047号舱聚集,是冲着孩子来的!它们需要她的生命能量完成变异!”
林野不再犹豫,伸手将女孩从休眠舱里抱出来。小家伙比想象中轻,体重估计不到二十斤,像抱着一团柔软的云朵,连体衣的布料是用大豆蛋白纤维做的,三百年了依然柔软。他转身冲向登陆舱,怀里的女孩却突然指着环形阵列的中心,那里的休眠舱还在闪烁着微弱的信号:“还有好多小伙伴呢,036号的豆豆,012号的安安,我们不带上它们吗?妈妈说我们要一起去新家的。”
林野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见那些被菌丝体包裹的休眠舱里,隐约都透出微弱的生命信号,像黑暗中闪烁的萤火虫。但铁手的高温喷枪已经开始闪烁红色警报,火焰的颜色从橙红变成了暗红——能源快要耗尽了,枪身甚至开始发烫。
“我们会回来接它们的。”林野咬着牙冲进登陆舱,靴底在舱门关闭的瞬间踢飞了几只试图钻进来的菌丝,那些触须落在地上还在扭动,“铁手,启动引擎!坐标设定为最近的跃迁通道!”
“收到。”铁手的机械臂收回喷枪,枪头已经烧得通红,同时按下了启动按钮。登陆舱的引擎发出轰鸣,在冰层上滑行时,林野透过舷窗回头望去,看见冥王星内核的碎片正在菌丝体的吞噬下崩解,而那些绿色的光斑却越来越亮,最终在黑色幕墙上拼出一片闪烁的星云——像极了母亲画册里的地球星空,连猎户座的腰带都清晰可辨。
怀里的女孩突然轻轻拽了拽他的防护服,手指戳着他胸前的口袋:“叔叔,我的画册忘在舱里了。那是妈妈画的,里面有会唱歌的鲸鱼。”
林野低头看见女孩仰着的小脸,左眼角的痣在应急灯下闪着微光,像颗小小的星辰。他突然想起什么,从防护靴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个塑封的小本子——那是三年前在母亲的实验室遗迹里找到的,封面已经泛黄,画着太阳系的九大行星,每颗行星旁边都写着儿歌。
“这个给你。”他把本子塞进女孩手里,指尖触到她温热的掌心时,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像小时候握住母亲的手。他的声音放得很柔,“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画的。她也喜欢星星。”
女孩翻开画册,小手指点着每一页的行星,嘴里念念有词。在最后一页停住了,那里用蜡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给047号,我的小星。愿你永远有星光引路。”她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整个宇宙的星光:“妈妈说,这是我的名字,我叫沈星。星星的星。”
林野的面罩瞬间被水汽模糊。他看着登陆舱冲破黑色的菌丝幕墙,冲向远处“拾荒者07”的灯光,突然明白母亲说的“蒲公英”是什么意思——那些被发射到宇宙的胚胎,从来都不是孤独的种子,它们带着地球的记忆,带着彼此的名字,带着母亲们藏在基因里的牵挂,终将在某个角落重新聚在一起,长出新的春天。就像此刻沈星手里的画册,就算穿越三百年的时光,依然能照亮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