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手刘南如和小神童江流儿要进行三盘棋较量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武昌府。是日,不少观棋人骑马坐车远道而来,静宜轩门口比肩接踵,人山人海,尽皆翘首以待。
“快看快看,两位上场了!”这一老一小刚登台,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江流儿这么小的年纪,就能跟大明国手先手对局,也算是个神童了!”
“是啊,要不然快斧手金威远那么器重!”
甚么叫“算是个神童”啊?江流儿听到台下近旁有人如是说,不由冷哼了一声。却不料对面之人轻叹了下,随即对他说道:
“你有惊人的天赋和对围棋独特的悟性,我真不敢相信,以你这么小的年纪,竟然把我苦心研究多年的棋图给破解了!只可惜你拜了个品行低下的师父,倘若你不尽早醒悟,你的棋将会走上邪路!”
如此直而温的声气,让江流儿忽觉有些熟悉,因回转头看向这说话之人。谁知未及仔细端详,这老头却侮辱起他师父来。江流儿闻言“哼”了一声,随即向他喝道:
“不许你侮辱我师父!”
“侮辱你的师父吗?”但见这老头向他微微一笑,胸前白髯微动,随即转头看向台下他的师父,诘问道,“是吗?”
江流儿闻言看向台下,师父却并未跟他对视。却听这老头又开口了:
“金威远把你的围棋天赋变作他的赌棋工具,赌棋令很多棋手盲目追求胜负,失去了围棋修身养性的根本。许多和你赌棋的棋手因为输钱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这我绝不能容忍!”
“棋盘上只有赢家和输家!”江流儿听他声气越发激动,忙用师父说过的话予以回击。
“还有快乐。”这一语虽平和,对方却是用一脸正色向江流儿昭示了他的笃定。江流儿见状,不由抬头望向这老者的眼睛:“嗯?”
怎奈他正欲探个究竟,裁判却走过来,朗声向众人道:“时辰到!对局开始!老国手让先,江流儿执黑先行!”
双方闻言刚各自在对角星位上座了子,台下众人便又开始窃窃私语,互不相让了:
“我认为江流儿获胜!”“我认为刘南如获胜!”
“真希望刘南如教训一下江流儿。”妖刀王凝视着台上的一老一小,心中如是道。
十几手棋过后,台下已然安静下来。金威远缓慢地转着手上的铁球,注视着大盘上双方的一举一动。众人一面观棋,一面静听讲棋,内中不时有人发出惊叹。只有台上对弈的老少二人充耳不闻,如在无人之境。
“黑棋对白棋开始了猛烈的攻击!这个大飞直接盖住了白棋的出头,使白棋感到压抑,但白棋巧妙一虎,便有了腾挪空间。姜还是老的辣呀!”几十手棋过后,大盘讲解之人一面在盘上摆子,一面赞叹道。
“江流儿确乎悟性超凡,他若当真跟着金威远,将来必会成为大明棋界的一大祸患……我一定要阻止!”行棋到百手以上时,刘南如面色逐渐凝重起来,随即暗暗下了决心。
“他的棋像一堵无形的墙,找不到半点破绽,怎么办?”江流儿已然陷入了苦战,心下一筹莫展。
“江流儿如果这样下,肯定不是刘南如的对手。”台下金威远心如明镜,手中的铁球越转越快。又过了十几手,江流儿果然垂首投子,起身向刘南如道:“我输了。”
一语方罢,他刚要离开,却被对方叫住了:
“哎?你难道不想复盘吗?”
江流儿闻言微讶,随即回身坐下,与刘南如复了盘。待回到西金棋院时,天已经黑了。
“我赢不了刘南如。他的棋力异常高深,我没有任何机会。”师父方才说些甚么,江流儿一个字也未听进。待师父说罢起身时,他才平静地道。
“你总想着对手的强大,就永远赢不了对手。”师父俯下身来,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这样的温和若在平日,江流儿必会惊诧无比,然而此时他却无心理会,反而闭上了双眼。
“棋盘上的输赢有时并不是仅靠棋力的高低,而是要抓住对手的弱点,包括对手棋盘外的弱点。”金威远并未介意江流儿的心不在焉,继续耐心地说道。
“棋盘外的弱点?”江流儿虽未抬头睁眼,却对师父这话生了几分好奇。
“想当年棋圣林心诚棋艺超凡入圣,天下无人能敌,但他最终却死在比他弱的对手手里,就因为对手抓住了他棋盘外的弱点。刘南如年老体弱,性格刚正,这正是他的弱点。你要利用他之弱点,并在棋盘上战胜他!”
师父说罢便回房睡了,江流儿却还是一动未动,连眼皮都不曾抬得一下。
翌日巳初时,裁判准时向众人宣告道:
“第二局开始!江流儿执黑先行!”
江流儿闻言刚刚起手落子,却不想对面这个老头非但未有一点对局的紧迫,反而一面落子,一面心平气和地指点起他来——
“江流儿,今天是你我第二局。还记得上盘棋是怎么输给我的吗?贪功则会冒进,年少容易气盛,你今天要留心全盘,切莫贪一时之快而忽视大局。我下棋几十年,领悟出赢棋之十诀:一、不得贪胜;二、入界宜缓;三、攻彼顾我;四、弃子争先;五、舍小就大;六、逢危须弃;七、慎勿轻速;八、动须相应;九、彼强自保;十、势孤取和……”
江流儿越听越气,这老头还把自己视作对手么?耐着性子听过他的“十诀”,江流儿见他还要再说,不由心头火起,一面起手座子,一面向他喝道:
“刘老头,接招吧!”
“啊?”刘南如见他如此,不由惊得一怔,面带疑惑地座下了一颗白棋。
“听见没?他竟敢叫老国手刘老头!”“太狂妄了!”众人惊愕过后,顿时议论纷纷。
“赢棋还有第十一诀!”江流儿见对方不明就里,索性把话挑明,第一手棋随了他这句锋芒尽显的话,匕首一般点在三三上。
“啊?三三?”刘南如见状不由惊呼出声。看着江流儿锐气之中隐隐有三分火气,他心中越发疑惑了。
“黑棋在这里点了个三三……”大盘旁讲棋之人话音未绝,早被台下人声淹没了——
“三三?”“只有前辈让晚辈才下三三!”
“太无礼了!”“这下刘南如老先生真的要生气了!”
裁判见状也拍案而起:“江流儿,你小小年纪,目无长辈,成何体统!”斥责过江流儿,他又向刘南如道,“老前辈,不要再和他下了!”
“对!不和他下了!”台下众人异口同声叫道。正在局面已几不可控之时,刘南如竟起身向台下众人走近几步,神色如常地拱了拱手:
“诸位请安静!承蒙各位错爱,今天我刘南如和江流儿这局棋非要下完不可。我要让他明白,甚么是真正的围棋之道!”
一语既了,众人果然不再言语。刘南如说罢便转身归坐,执起白子正色道:“江流儿,我要下棋了!”
刘南如话音落处,一颗白子亦应声落下。
“刘南如动怒了!”“今天棋盘上非杀个天昏地暗呐!”
周遭众人压低声音的议论,金威远充耳不闻。他端坐在台下最前排,手上如常转着铁球,心下不由暗喜道:“好!江流儿开局就激起刘南如的怒气,刚开局就动怒,未战已失先机。好戏开始啦!”
“嗯……现在我知道了。你刚才说的赢棋第十一诀原来是扰心术,我低估你了。”见江流儿在棋盘上方比划一阵方落子后,刘南如平静地向他道。
“赢棋有很多方法。”江流儿闻言冷然应道。
刘南如见状不由讶然:“啊?以你这么小的年龄,能对围棋思虑如此之深,真是了不起。我非常羡慕你!可你的方式是错的,赢棋只有十诀。这手棋用的是十诀中的第八诀——动须相应!”他一面说着,一面平和地落下一子。
“原来,刘南如并未被江流儿的扰心术所扰,他是清醒的!”金威远见状不由停手握紧了两颗铁球,心中如是道。
待江流儿再落一子后,刘南如语重心长地道:“扰心术在棋力较弱的棋手间确有效用,能使对手因棋盘外的干扰而产生愤怒或恐惧,但这绝不是真正的棋手所为,同样,真正的棋手也不会被这些扰心术所扰。江流儿,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棋手,但你更要学会做个受人尊敬的人!这样你才……”
“刘老头,你赢我了么?你少给我讲这些大话,等你赢我再说!”你这老头!难道不知“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么?想到这,江流儿再无耐心听他说教,是以不待刘南如说完,他便顶了回去。
“嗯?”刘南如未曾想他的苦口婆心居然对这孩子没有半点影响,正思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却早听得江流儿向他厉声道:
“赢棋第十二诀!”一颗黑子随了这锋利的话音重重落下,刘南如看在眼里,竟有一瞬眼前一花,好似对面不是一个孩子,俨然是一只牙尖爪利的小虎。他见江流儿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煞气,也便不再相劝,当下执棋落子,决绝地道:
“既然你至今仍未醒悟,那便等我赢了这局再说!”
大盘上很快便摆了他二人的十一、十二两手棋。众人一见江流儿第十一手,无不惊诧万分,有人甚至惊呼出声:
“啊?这手棋太普通了!”“别说江流儿,就是换上我,也会下这手棋!”
“江流儿这手棋确是极其平常,难道他还有我预料不到的后手?”金威远看到江流儿这一手,也不由向台上投去探询的目光。
“啊?他为何不下了?”对面的江流儿径自闭上双眼,半晌也未动得一下,刘南如见状不由收起了手中折扇。江流儿不落子,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只剩等了。
天边的骄阳光芒越发暗淡,此刻已如血盆一般斜斜挂在西边。台下众人十之八九已焦躁难耐,七嘴八舌的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怎么还没下?”“怎么回事?江流儿这手棋怎么还不走?”
“就是,一手棋都快想两个时辰了,太阳都要下山了!”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台上的一老一小僵持仍旧。刘南如轻摇折扇驱赶着倦意,看着对面闭目静坐气定神闲的江流儿,他心如明镜,不觉忧从中来:
“我明白他的第十二诀了……原来是长考!这么小就有如此心机,将来闯入国手比赛,真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