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舍命传棋道(下)
书名:围棋少年之人生如棋 作者:黑水书生 本章字数:4665字 发布时间:2025-08-16

雨下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才停了。江流儿拧干衣服,又控了控靴子,便回到了今日对弈之处。这个台子是他来武昌后最先驻足之所,他正是从这里追小狗追到了静宜轩。而今日之后无论输赢,他也不想再留在此地了,岂非是天意么?

“江流儿!你怎么来这么早?”是铁头的声音,江流儿闻言并未理会。

“师父,他有点不对劲!”铁头见状悄悄向师父道。金威远闻言并未应声,只向江流儿走近几步叮嘱道:

“江流儿,你没事吧?你千万不可心慈手软,要用你的一切优势把刘南如拖垮!”

“你是不是在利用我?”江流儿面沉如水,闻言回头直直逼视了金威远一眼,旋即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师父,我没说错吧?”铁头又向师父道。

金威远闻言并未看向铁头,只握紧了手中两个铁球沉声道:“明年的今天,就是这一老一少的忌日!”

台下的人渐渐多了,议论之声也越来越大——

“若是江流儿今天还要长考,那刘南如必输无疑啊!”

“今天刘南如还会来吗?”“那谁知道?”

“哎呦,快看!刘老先生来了!”

四方平定巾端端正正,白髯纹丝不乱,雪青道袍并群青披风一尘不染,刘南如装束依旧,腰身挺拔依旧,只是步履极慢,每走一步都要顿上一下。迈上台阶时,刘南如差点摔倒。

“爹爹小心!”刘忠恕急忙赶来搀扶,刘南如却一下挥开了他:

“闪开,我自己走!”好在台子不高,刘南如说罢略缓了缓,一步一步艰难地上了台阶,勉力挪到棋桌前,依旧端然落了座。

“老先生真让人钦佩啊!”台下众人纷纷赞叹道。

江流儿方才一直站在大盘旁,见刘南如落了座,他一把扯下上面封盘的帷幔,众人见了立时惊叫起来:“啊?还是昨天那盘棋啊!”

江流儿置若罔闻,快步走上前去,一面归坐摆子,一面向刘南如朗声道:

“我要与你下完这盘棋!”

“啊?”刘南如见状不由讶然。台下众人的惊讶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复盘了!没想到江流儿竟有这样的血性!”

“令人感动啊!”“今天这局一定非常精彩!”

裁判见状也心下大慰,忙向众人高声宣告道:“江流儿放弃第二局赢棋,本局仍从十八手开始!”

“不必客气,你尽管使出招数来!”刘南如生怕江流儿有意相让,因对江流儿说道。

“今天我要和你公平对局,我不会客气的!”江流儿的脸上写满了坚毅,随即落下了第十九手,刘南如紧随其后也落下一子。双方在棋盘上你来我往,难解难分,不到一个时辰已行棋至百手以上,黑白两方的棋势依然不分伯仲。江流儿看到自己这边有一块白棋可直接吃下,便执起一颗黑子,心中坚定地道:

“刘老头,我绝不会输给你!我要光明正大地赢你,先吃掉你这块棋!”

刘南如见江流儿这一手攻势锐不可当,不由赞许地“嗯”了一声,随即思索应对之策。可他发病未愈,方才已是强撑,此时更加虚弱,又掩住口鼻咳了一阵。

“哎呀,老先生有些体力不支了!”台下众人见状,纷纷为他捏了把汗。

“少爷,您快劝老爷别下了!”刘府管家一脸担忧地低声说道。

“让他老人家下吧,你没看见他多高兴啊!”刘忠恕泪光满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的父亲。

“痛快!真痛快!好久没下过让我这么快乐的棋了!”刘南如心中畅快无比地感叹了句,随即忖度道,“他要干甚么?他要吃掉这块棋吗?”

那块棋若是丢了,如无妙手,也就输了。刘南如细致地观察着棋盘上的每一处,待看到江流儿座子后点的三三,他忽地福至心灵,心里兴奋地感叹道:

“天呐!三三?我何不来个将计就计?让他成也三三,败也三三,这真是一步好棋呀!”想到这,刘南如终于起手朝向三三的方向。

“啊?他要扳三三!”江流儿见状不由暗暗心惊。

“啊!好棋!”刘南如落子之处,胜负已见分晓。江流儿见状由衷赞叹了句,随即投子认了输。而刘南如似乎并未留意输赢,只是眼含热泪地盯着棋盘,心中激动地道:

“异峰突起,千变万化,快乐无穷!这真是一盘极精彩的对局,是我有生以来最精彩的对局!”想到这,他又嗽个不停。待他稍稍缓过,看向对面的江流儿时,却是满心安慰。

“江流儿认输!刘南如中盘胜!”裁判欣喜地起身,向众人高声宣告道。

“太精彩了!太精彩了!”台下众人的欢呼经久不绝。

“完了!”金威远面色铁青。

“刘老头,你赢了!”眼见他快慰地笑着,江流儿立起身来,心悦诚服地说道。一语既了,江流儿当即转身走向台下,向金威远端端正正作了个揖,随即正色辞了别:

“师父,请让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师父。后会有期!”

金威远看着江流儿不带半分犹豫的背影,紧握铁球的手不觉微微颤抖起来。

辞过了金威远,江流儿见刘南如彻底支撑不住,便开始一家一家寻医问药,一路上他只有一个念头:

“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我对不起刘老先生,一定要找到最好最了解他病症的大夫!”

江流儿不曾想,武昌的名医有好几位,各家医馆又都离得不近,这一找便是一天。待他找到为刘老先生诊过病的大夫时,医馆都要关门了。所幸那大夫见他真诚急切,还是给他抓了几副对症的药。江流儿一刻也不敢耽搁,接了药便向刘府跑去。

“开门!我找刘老先生!”终于到了刘府门口。江流儿心急如焚,当下顾不得夜深,只是用力叩响门环,高声叫道。

“嗯?是你?”管家应声开门,一瞬惊异过后,神色如见仇敌。

“请问刘先生在家吗?他好些了吗?”江流儿无暇多想,见人开门便问道。却不料那人恨恨地“哼”了一声,随即把门重重关上了。江流儿没奈何,只好不停叩门:

“开门开门!我要见刘老先生!”

管家给他吵不过,一开门就狠狠掐住了江流儿的颈项,口中喝问道:“你来干甚么?我家老爷就是被你害的!你竟然还敢来见他!”

“住手!”刘忠恕闻声赶到,见状忙喝止了他。管家虽心有不甘,却仍放开了手,顺势把江流儿重重掼在青石地面上。江流儿顾不得疼,忙扎挣着爬起来。

“江流儿,我父亲在等你。请跟我来。”

江流儿依言随刘公子进了堂屋,但见屋内烛光昏黄,刘南如正在棋桌旁端然而坐。却见刘公子上前恭恭敬敬地禀道:

“父亲,江流儿来了。”

“刘老先生,我来了。我给您送药来了!”江流儿双手奉上方才刚抓的药,见刘南如并未理他,只道他不习惯自己的恭敬,遂又上前一步,扬了扬手中的药,恳切地道:

“刘老头,我给您送药来了!”

“家父已经过世了……”

“甚么?!”江流儿手上的药应声而落,刘公子的话犹如惊雷,直劈到江流儿的心上。

“这是先父白天和你对弈的那局棋,父亲临终前复完了最后一手,他是含笑而去的!”刘忠恕见江流儿震惊过后悲从中来,终于明白了父亲何以快慰至此,便即放下了对江流儿的最后一丝恨意,又向江流儿诚恳地道了谢:

“先父生前时常感叹,作为棋手,能荣幸战死在棋盘上者又有几人!江流儿,谢谢你让他老人家得偿夙愿!”

江流儿闻言泣不成声。尽管泪光中的刘先生口角含笑,面色如生,他心中仍是愧悔难当,半晌方抽抽噎噎地道:

“刘先生,您让我知道了甚么是真正的国手!”说罢,他向老人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见江流儿起了身,刘忠恕从怀中取出父亲的手书交到他手上,随即转述道:

“先父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给你写了推荐信,让你到他的好友神算子郭逢春那里去学棋。他老人家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国手!”

江流儿叩别了刘南如,拜谢了刘忠恕,便从刘府出来了。从出门那一刻起,他的泪水就再难止住了。屋外电闪雷鸣,江流儿拔腿就跑,生怕淋湿刘老先生的信。他边跑边拭泪,白天刘老先生的话又在他心中回响:

“来吧江流儿,不管你用甚么样的小聪明我都不会怪你,因为每个人成长的路都不会平坦。只要你心存正气,目标正确,你就当不断努力!不要轻易放弃,轻易放弃的人没有资格成为国手!”

“江流儿,你会成为一个棋力高深的棋手,但你更要学会做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这样你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棋手!”

刘老先生今天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反驳,每个字都听进去了,此后却再听不到了!天上果然风雨大作,江流儿忙跑到一棵大树下,伏在树上便放声大哭:

“刘先生,都怪我,是我害了您!您若在天有灵,就来找我吧!”江流儿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闻身后一阵熟悉的笑声,他回头一看,立时大吃一惊,“师父?”

“你还认我这个师父?”金威远闻言诘问了一句,随即开诚布公地道,“今早你问我是不是在利用你,的确如此!”

“不!”江流儿并不想听到他亲口承认,遂本能地回绝道。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决定除掉你,”金威远见状目光犀利地看向江流儿,一语未了,却被身旁的铁头打断:

“好的师父,那就让我来除掉他!”铁头在旁撸起了衣袖。

“凭你?”金威远看也不看,一掌将他挥开。铁头整个人直飞出去,撞到了近旁的树上,直痛得铁头“哎呀”一声,金威远才横了他一眼:

“你没资格杀他!”金威远说罢,立时向江流儿继道:

“江流儿,我教你下棋确是想让你帮我扫清国手大赛上的障碍。你是个神童,不仅扬了西金棋院的威名,还帮我赢了大量的财物。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今天你竟要和刘南如公平对决!你只输了一局棋,我却输掉了一切!”说话间,金威远一把抽出身后藏的利斧,大步走到江流儿身前,向他高高举起:

“现在我必须除掉你!”

“师父!”江流儿惊惧得无以复加,紧紧靠着身后的大树,颤声叫道。

“谁是你师父!”金威远手起斧落,江流儿只听咔嚓一声,身后碗口粗的大树已被他一斧砍断,可巧正倒向铁头的方向。铁头见状撒腿就跑,所幸他矮小灵活,这才堪堪避过,不然他早已成了树下之鬼。

“对,谁是你师父!你以为你是谁啊?自从你来了我们西金棋院,我就像你的小跟班一样!哼!现在终于可以出口气了,还要算上刀疤那份!”铁头刚刚死里逃生,便开始接着师父的话狐假虎威。金威远见状难掩厌恶,当即喝止了他:“住口!哪有你说话的份!”

金威远又向瘫软在地的江流儿走近一步,看着这个惊吓到连求饶都不会的孩子,心道:“我的确爱你之才,但你已经对我有了威胁!”想到这,他重新举起大斧,向只知瑟瑟发抖的江流儿叹道:

“别怪师父我……”

一道闪电裂空而下,直把眼前师父的脸映得白如斧刃。江流儿以往只知西金棋院人皆会武,还道墙上随处可见的斧头是呼应师父棋坛快斧手之名的装饰,今日方知原来“快斧手”竟是一语双关,绝不止于棋盘。他深知自己逃无可逃,索性认命地闭上了眼。

“师父快下手,不要留后患!”铁头如是催了三次,江流儿却仍未觉察到利斧加身的剧痛,反而听见“啊”的一声,睁眼看时,却见师父忽地向后飞起一脚,随即怒道:“哼!还敢偷袭我?”

“师父,是花面郎!”铁头先认清了来人,只见花面郎倒在地上,一只手正捂着脸呻吟不止——看来师父这一脚踹到哪儿显而易见了。

“嗯?”金威远闻言转身,厉声喝问道,“你来干甚么?”

“妖刀王来了!”花面郎一面扎挣着起身,一面忍着痛应道。

“妖刀王?”金威远看向雨中正向自己走近的大汉,一脸不解地道。

“我只说一遍!谁也别想动江流儿分毫!”妖刀王在师徒三人一丈之内停下脚步,掷地有声地说道。

“这是我西金棋院的事情。”金威远闻言,平静地应道。

“难道西金棋院的宗旨就是杀掉比自己强的人么?”

“妖刀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少管闲事,不然我的利斧可不认人!”金威远虽不欲无端生事,然听到妖刀王出言毫不客气又直击要害,他还是语带威胁地劝了一句。

“哈哈哈哈,”妖刀王闻言大笑道,“来吧!动手吧!”

金威远闻言也不废话,当即举了大斧,向妖刀王直砍将来。岂料妖刀王眼中寒芒微动,已然抓准时机,霎时佩刀出鞘,金威远便血溅五步,直直倒下,手中的大斧也随之落了地。其余三人见了,无不惊呼出声。

“师父!”江流儿使尽全力奔了过来,终于在师父倒地前接住了他。

“铁头,我们快找大师兄去,给师父报仇!”花面郎见势不妙,拉上铁头就跑了。

“师父,你不能死!”江流儿跪坐在地,勉力支撑着师父壮硕的身躯,眼中满是泪水。

金威远见状,用尽最后的气力向眼前这个他既爱又恨的孩子说道:“江流儿……师父错了!你要努力……努力!”说罢,他双目圆睁,再也不动了。

“师父……”江流儿的抽泣很快便淹没在这场大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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