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篝火边的裂痕
沈青梧在芦苇荡里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露水打透了她的粗布衣衫,贴在背上像层冰壳。当她终于穿过最后一片及腰的苇丛,看见前方空地上跳动的篝火时,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泥地里——周勇正背对着她,用仅剩的右手往火堆里添柴,断袖在晨风中轻轻摆动,露出的臂弯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
“青梧姐!”刘三柱第一个看见她,手里的陶碗“哐当”掉在地上,小米粥洒了一地,“你……你没死?”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圆,下巴上还沾着粥粒,昨夜被金兵马蹄踏破的草鞋在泥地上歪着。
周勇猛地回头,柴火从手里滑落,火星溅在他的靴面上。他盯着沈青梧满身的淤泥和草屑,乱发间还缠着几根芦苇,突然踉跄着扑过来,断臂的袖子扫过她的脸颊,带着滚烫的温度:“你去哪了?我们找了你半夜……”话没说完,声音就哽住了,眼圈红得像浸了血,右手死死攥着她的胳膊,指节陷进沾满泥污的布料里。
沈青梧刚要说话,孙大娘已经把小莲塞到她怀里。小姑娘还没睡醒,揉着眼睛在她怀里蹭了蹭,鼻尖嗅到熟悉的气息,突然“哇”地哭出来:“姐姐!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温热的眼泪打在沈青梧的脖颈上,烫得她心里发颤,昨夜在水洼里憋的浊气仿佛都随着这哭声散了些。
“傻丫头。”沈青梧笑着擦掉她的眼泪,指腹摸到孩子后颈的碎发,那里还沾着点芦苇绒,“姐姐怎么会不要你。”她抬头时,看见李虎正扶着陈大站在篝火边,陈二蹲在地上给哥哥包扎新渗血的伤口,布条在晨光里泛着刺目的红,赵统领则背对着他们,望着远处的芦苇荡,披风的下摆沾着晨露,像结了层薄冰,腰间的佩刀鞘在朝阳下闪着冷光。
“赵统领。”沈青梧把小莲交给孙大娘,提着断矛走过去,矛尖的泥水滴在草地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完颜雪的布防图有诈,她给金兵的消息里,藏着假坐标。”
赵统领缓缓转过身,左额的疤痕在晨光里泛着青紫色。那道疤是宣和年间守太原时留下的,被金兀术的狼牙棒划开的口子,当时军医都说他活不成了。他手里捏着个青铜酒壶,酒液随着他的动作晃出细沫:“我知道。”他顿了顿,突然将酒壶往地上一摔,陶片四溅,“张三带回来的乡亲说,昨夜金兵确实去了三个村子,却全扑了空——那些地方早就没人了,是去年冬天就转移到山里的老弱。”
沈青梧愣住了。
“是早年抗金的义士。”李虎拄着拐杖走过来,咳了两声,竹杖头的铜箍在泥地上磨出轻响,“宣和末年,河北的义兵在各处都留了暗线,就怕有这么一天。昨夜我们刚到牛头山,就有个瞎眼老猎户来报信,说金兵的马队在南边绕圈子,像是被什么人引着走冤枉路。”
周勇突然攥住沈青梧的手腕,指节发白:“所以完颜雪从一开始就没想让金兵真的找到我们?她做这一切,到底想干什么?”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后怕,昨夜若不是沈青梧急中生智,他们此刻怕是已经成了金兵的俘虏。
“想让我们内讧。”沈青梧低头看着篝火,火苗舔 舐着木柴,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她算准了赵统领会怀疑我们,算准了金兵的追击会逼我们自乱阵脚。只要我们自己先起了疑心,不用她动手,就会一步步走进死局。”
赵统领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涩味:“好个女魔头。”他弯腰捡起片酒壶的碎瓷,边缘锋利如刀,“连自己亲爹都敢当枪使,这心计,倒是像极了完颜烈。那老贼当年在灭辽时,就常用这招借刀杀人。”
陈大靠着棵老槐树,树皮上还留着去年猎户刻下的箭头记号,指向东南方的水源。他脸色依旧苍白,却突然开口:“可她为什么要保我们?”他望着空荡荡的袖管,那里缠着的布条又渗出了血,声音沙哑,“让金兵抓住我们,对她不是更有利吗?”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投进篝火,噼啪的火苗突然低了下去,露出底下暗红的炭火。沈青梧想起水洼里听到的金兵对话,想起完颜雪被推出去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那不像算计好的表情,倒像是……慌了神?就像宣和七年,她在相州城外看见的那个被金兵抓住的宋女,明明前一刻还在帮金兵指路,被推出去当挡箭牌时也是那样的表情。
“也许她自己也没算准。”周勇突然道,他从怀里掏出块烤得焦黑的麦饼,那是昨夜匆忙中揣在怀里的,边缘都有些发霉了,掰了半块递给沈青梧,“就像下棋,有时候落子会偏离棋谱。”少年的指尖还沾着昨晚的血渍,在麦饼上留下暗红的印子,那是勒断金兵咽喉时溅上的血。
沈青梧咬了口麦饼,粗粝的口感剌得喉咙发疼,里面还掺着点沙粒。她抬头看向赵统领,对方正用树枝拨弄着火堆,侧脸的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冷硬:“赵统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金兵虽然扑了空,但肯定知道我们在牛头山。”
“等。”赵统领吐出一个字,树枝在火堆里搅出片火星,像撒了把碎金,“等将军的回信。我已经让人把完颜雪的事报上去了,相信很快就有指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青梧,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掂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在此之前,委屈各位在营寨里待着,不得擅自出入。”
这话像道无形的墙,瞬间隔开了两拨人。李虎的脸色沉了沉,刚要说话,却被沈青梧按住胳膊。她对着赵统领拱了拱手,断矛在身侧微微倾斜:“理当如此。只是有件事想求统领成全。”
“你说。”赵统领的手在腰间的刀鞘上轻轻摩挲着,那是柄缴获的金将佩刀,鞘上镶着宝石,在晨光里闪着俗气的光。
“陈大哥的伤不能再拖了。”沈青梧看向陈大肿胀的断臂,伤口边缘已经发黑,还爬着几条细小的蛆虫,那是在溶洞里沾染的腐气所致,“营寨里有没有军医?哪怕有把干净的刀也好,我来给他清创。”她早年跟着相州的老军医学过些粗浅的医术,知道这种外伤最忌拖延。
赵统领沉默片刻,对旁边的士兵吩咐:“去把张军医请来。再取些烈酒和干净的布条,要煮过的。”他说“煮过的”三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显然是怕伤口感染。
士兵领命而去,皮靴踩在草地上发出“沙沙”声。篝火边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芦苇荡的呜咽声,像谁在低声哭泣。刘三柱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着圈,圈里写着个歪歪扭扭的“家”字,他的村子去年冬天被金兵烧了,爹娘都没逃出来。陈二靠着哥哥的肩膀,眼神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山峦,那里的晨雾还没散尽,像条白纱巾缠在山尖。孙大娘抱着小莲,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偷偷抹眼泪,袖管里露出半截给孩子绣了一半的虎头鞋。
沈青梧坐在火堆旁,把断矛放在腿边摩挲。矛杆上的防滑纹里还嵌着泥,她一点点抠出来,思绪却飘回了宣和七年——那时她刚到相州,跟着个姓王的老猎户学打猎,老猎户总说,乱世里最不能信的就是人心,哪怕是同饮一江水的乡邻,转头就能为了半袋米出卖你。
“青梧丫头。”李虎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拐杖在地上轻轻点着,像是在打暗号,“你觉不觉得……赵统领有点不对劲?”
沈青梧抬眼:“怎么说?”
“他看我们的眼神,不像看自己人。”李虎往赵统领的方向瞥了一眼,对方正和两个士兵低声说着什么,手指在摊开的羊皮地图上快速点着,地图的边角都磨破了,“刚才我听见那两个士兵说,‘将军的密令’、‘不能走漏风声’……你说,会不会是将军信不过我们?”
这话像根刺,扎得沈青梧心里发紧。她想起赵统领拔刀时的决绝,想起他提到完颜雪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确实不像传闻中那个在黄河边救下过百名宋俘的赵德山。去年冬天在汤阴,她曾听老兵说,赵统领自从中了金兵的离间计,错杀了河北义兵首领后,就变得越来越多疑。
“不会的。”周勇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岳将军不是那样的人。我妹妹生前最爱听他的故事,说他在广德时,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粮食分给百姓。”少年的断袖被风吹得扬起,露出臂弯的红绸,那是他妹妹的遗物,在晨光里像道血痕,“他从来不会冤枉好人。”
沈青梧没说话。她知道周勇说的是理,可人心这东西,有时候比战场上的刀枪更难测。就像宣和年间,她见过同村的叔伯为了活命,把逃难的乡亲指给金兵领赏;也见过素不相识的金兵,偷偷放走被抓的宋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草地“咚咚”作响。一个骑兵飞奔而至,翻身下马时差点绊倒,甲胄上的铜片叮当作响,手里的竹筒高高举起:“统领!将军的回信!”
赵统领立刻迎上去,接过竹筒,手指在封口的火漆上用力一抠,倒出里面的纸条。他展开纸条的手微微发抖,越看脸色越沉,最后猛地将纸条攥成一团,指节泛白,青筋在手背上突突跳动。
“将军怎么说?”沈青梧站起身,心脏突然跳得飞快,断矛的矛尖在晨光里闪着寒光。
赵统领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疤痕在微微抽搐,像是活过来的虫子:“将军说,完颜雪身份特殊,需即刻押往主营审问。至于你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像在清点货物,“暂时留在牛头山,由我看管。”
“看管?”李虎气得拐杖都顿弯了,竹杖头的铜箍都崩开了,“赵德山你什么意思?我们出生入死带回来的布防图,你就这么回报我们?!当年在黄河边,若不是我们这些义兵给你送粮,你早就饿死在荒滩上了!”
“李大哥慎言!”赵统领的声音陡然严厉,佩刀在鞘里发出轻响,“这是将军的命令!”
“我看是你的私心吧!”李虎红了眼,唾沫星子喷在赵统领脸上,“我早就听说了,你为了往上爬,把当年一起抗金的弟兄都排挤走了!前年在淮西,你就冤杀了三个义兵首领,说他们通金!现在又想把我们扣在这儿,是不是怕我们在将军面前揭穿你的底细?!”
“你找死!”赵统领猛地拔刀,刀光在晨光里划出道冷弧,直指李虎的咽喉,刀刃上还留着昨夜砍杀水鬼的血痕。
“住手!”沈青梧瞬间挡在李虎身前,断矛横在胸前,矛尖对着赵统领的胸口,距离他的心脏不过寸许,“赵统领,难道你要在牛头山斩了我们这些抗金的百姓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寒意,想起昨夜死在金兵刀下的瞭望哨,想起王老汉烧焦的茶寮木牌。
赵统领的刀停在半空,呼吸粗重,像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眼神里翻涌着怒火和挣扎。两个士兵想上前,却被他喝退:“都别动!”
篝火边的气氛剑拔弩张,连小莲都吓得不敢哭,紧紧攥着孙大娘的衣角,指节都发白了。周勇悄悄挪到沈青梧身侧,右手握着块锋利的石片,那是从悬崖上带下来的,边缘能刮开皮肉。陈二把陈大护在身后,兄弟俩背靠着背,像两头被逼到绝境的狼,陈大虽然断了臂,却依旧死死盯着赵统领的刀,眼神里没有丝毫惧色。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草叶被踩得“沙沙”作响。张军医提着药箱跑来,药箱上的铜锁叮当作响,后面跟着个穿着灰布战袍的士兵,甲胄歪在一边,手里拿着个血渍斑斑的包裹:“统领!南边的瞭望哨被袭了!这是从哨兵身上找到的!”
赵统领猛地收刀回鞘,动作快得带起阵风,接过包裹打开——里面是块金兵的腰牌,上面刻着“完颜”二字,还有半张被血浸透的纸条,上面用朱砂画着个简单的牛头山地形,营寨的位置被打了个红叉,那叉号画得歪歪扭扭,收尾处还带着个小勾,像朵残缺的花。
“是完颜雪的笔迹!”沈青梧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扭曲的叉号,和她衣裙上绣错的牡丹花瓣一模一样,当年她在相州绣坊做活时,见过金国贵女的绣样,总爱在收尾处留个小勾,“她在给金兵报信!”
赵统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陈大失血的脸还要难看,他猛地看向关押完颜雪的临时帐篷,帐篷的门帘紧闭着,门帘的系带还像刚才那样系着,看不出任何异常。
“不好!”周勇突然冲向帐篷,断臂的袖子在风里飞扬,“她是想让金兵和我们两败俱伤!”
众人跟着冲过去,沈青梧一把掀开帘子,竹帘的系带“啪”地断开,里面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帐篷里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绳索被整齐地割断,断口处还留着齿痕,角落里留着朵干枯的野菊,花瓣上还沾着点暗红的血迹,是完颜雪右耳的银环磨破的伤口留下的,那银环此刻正落在草堆里,闪着微弱的光。
“追!”赵统领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甚至有些破音,“她肯定还没跑远!往西边追,那里是去往金营的近路!”
沈青梧却盯着那朵野菊,突然想起昨夜在芦苇荡里,完颜雪被她押着走时,曾偷偷弯腰捡起过什么。当时她以为是姑娘怕了,想捡块石头防身,现在才明白,那是在给金兵留记号。这野菊是牛头山特有的品种,别处没有,金兵一看就知道是她留下的。
“不用追了。”沈青梧拿起野菊,花瓣已经开始发脆,一碰就掉,“她要去的地方,我们拦不住。”
赵统领猛地回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还有些被看穿心思的恼怒:“你什么意思?”
“她要去找完颜烈。”沈青梧把野菊扔进篝火,火苗“腾”地窜起,将花瓣吞噬,“她用假消息骗了两边,现在该去圆自己的谎了。”她望着帐篷外被风吹动的芦苇,突然明白完颜雪真正的算计——这个在金营里长大,却流着宋女血液的姑娘(她曾听金兵俘虏说,完颜雪的母亲是被掳去的宋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投靠任何一方,她要的,或许只是搅乱这潭水,好从中找到自己的生路,就像乱世里无数挣扎求生的人一样。
赵统领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一拳砸在帐篷的木柱上,震得顶上的尘土簌簌落下,打在他的披风上:“我……我错怪你们了。”他看向沈青梧,眼神里带着愧疚,还有些难堪,“刚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沈青梧摇摇头,没说话。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补不上了,就像陈大的断臂,就算愈合,也终究少了一块。就像宣和年间被金兵烧了的村庄,就算重建,地基里也还埋着焦黑的木头。
远处突然传来金兵的号角声,呜呜咽咽的,像在召唤什么,在山谷里荡出悠长的回音。赵统领脸色一变,立刻下令:“所有人戒备!准备迎战!”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刚才的慌乱一扫而空,又变回了那个久经沙场的将领。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搬石头的搬石头,搭箭的搭箭,原本沉寂的牛头山营寨瞬间变得紧张起来。沈青梧握紧断矛,矛杆在掌心沁出细汗。她看见周勇将小莲塞进箭塔底层的暗格里,用石板挡住入口时,小姑娘扒着缝隙朝他摆手,眼里没有了昨夜的惊慌;李虎拄着修好的拐杖,正指挥几个村民搬运滚木,断口处的竹茬刺得他手心发红,却浑然不觉;陈二扶着陈大爬上瞭望台,陈大虽然只剩一只手,却依旧稳稳攥着弓箭,箭头对准山下的隘口。
赵统领站在营寨中央的土台上,披风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的铁甲。他正分派兵力:“张三带十人守东隘,用火药桶;李四守西坡,滚木备好;剩下的跟我守正门!”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带着久经战阵的沉稳。
沈青梧走到西坡时,陈二正往滚木上浇煤油,油桶上的木塞“啪”地掉在地上,溅起的油星落在草上,渗开深色的痕迹。“青梧姐,你说金兵会从哪边来?”少年的声音有些发颤,手里的火把忽明忽暗。
“不知道。”沈青梧将断矛插进土里,帮他扶稳滚木,“但我们守在这,他们就过不去。”她想起昨夜在芦苇荡听到的金兵对话,说完颜烈最擅长声东击西,去年在磁州,他就用五十骑兵佯攻北门,实则派主力从东门的悬崖爬上来。
风突然变了向,带着股熟悉的腥气——是金兵身上的羊膻味。沈青梧猛地抬头,看见远处的芦苇荡里升起股黑烟,像条扭曲的蛇钻进云层。“是信号!”她低喝一声,“他们要来了!”
陈二的火把“哐当”掉在地上,火苗迅速舔舐着浸了煤油的草叶,窜起半人高的火墙。远处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发颤,还夹杂着金兵的呼喝:“活捉赵德山!赏黄金百两!”
“别怕!”沈青梧捡起断矛,推了陈二一把,“去告诉你哥,准备放箭!”
陈二连滚带爬地跑向瞭望台,刚爬上一半,就听见“咻”的一声,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瞭望台的木柱上,箭尾还缠着金兵的狼牙旗。陈大怒吼一声,反手射出一箭,远处传来金兵的惨叫,紧接着就是更密集的箭雨,像黑鸦般遮天蔽日。
沈青梧躲在滚木后,看着箭支插进身前的泥土里,箭杆嗡嗡作响。她突然想起王老汉说过,金兵的箭簇都是铁制的,比宋军的竹箭沉,射程却短。“等他们靠近了再推滚木!”她朝旁边的村民喊道,声音被箭雨的呼啸淹没。
就在这时,东隘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西坡的石头都在往下掉。沈青梧心里一紧——是火药桶炸了。她刚要探头去看,周勇突然从浓烟里冲出来,断袖被火星烧了个窟窿:“青梧姐!他们从东隘突进来了!赵统领让我们去支援!”
“西坡怎么办?”沈青梧看向滚木后的村民,他们大多是普通农户,握着锄头的手都在发抖。
“我守着!”陈大的声音从瞭望台传来,他的左臂已经中了一箭,鲜血顺着袖管往下淌,却依旧搭着弓箭,“你们快去吧!”
沈青梧咬咬牙,跟着周勇往东隘跑。浓烟里能看见金兵的身影,他们举着盾牌往前冲,铁甲在火光里闪着冷光。赵统领正挥舞着佩刀砍杀,刀光起落间,金兵的头颅滚落在地,脖颈处的血喷溅在他的披风上,像开了簇簇红梅。
“青梧!这边!”李虎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他正用拐杖抵住一个金兵的喉咙,那金兵挣扎着,拐杖却越插越深,“他们的主力在这!西坡是佯攻!”
沈青梧这才明白,完颜雪给的坐标果然是假的,她故意让金兵在西坡虚张声势,实则想从东隘突破。这个女魔头,连自己父亲的兵力都算计得丝毫不差。
周勇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指向隘口的阴影处:“看那!”沈青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十几个金兵正扛着云梯往营寨的栅栏上搭,为首的那个穿着银甲,侧脸在火光里显得格外熟悉——是完颜雪!她不知何时换上了金兵的铠甲,手里还握着柄弯刀,正指挥金兵爬云梯。
“她果然在这!”沈青梧握紧断矛,矛尖直指完颜雪,“她想亲手拿下营寨,向完颜烈邀功!”
完颜雪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突然回头,两人的视线在浓烟里相撞。完颜雪的嘴角勾起抹冷笑,举起弯刀朝她比划了一下,像是在挑衅。紧接着,她突然调转马头,朝着营寨深处冲去,身后跟着几个金兵,目标竟是关押村民的地窖!
“不好!她要去杀百姓!”沈青梧心里一沉,转身就往地窖跑。周勇想跟上来,却被两个金兵缠住,他用断袖缠住一个金兵的脖子,右手抽出腰间的短刀,狠狠刺进对方的腹部,血喷了他满脸。
地窖门口的守卫已经被金兵杀了,鲜血染红了石阶。沈青梧冲进去时,正看见完颜雪举着弯刀朝缩在角落的孙大娘砍去。“住手!”她掷出断矛,矛尖擦着完颜雪的胳膊飞过,钉在木柱上,震得木屑四溅。
完颜雪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得狠戾:“又是你!”她的胳膊被矛尖划破,血珠渗进银甲,“你们这些宋人,就该去死!”
“你母亲也是宋人!”沈青梧扑过去,抱住她的腰往地上摔,两人在泥地里扭打起来。完颜雪的弯刀划破了她的胳膊,血顺着袖管往下淌,滴在地上的稻草上。
“闭嘴!”完颜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发力将沈青梧推开,“我没有宋人的母亲!我是大金的公主!”她举起弯刀,再次砍过来。
就在这时,地窖的门被撞开,周勇冲了进来,手里还攥着块沾血的石头。他没等完颜雪反应过来,就将石头狠狠砸在她的后脑勺上。完颜雪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弯刀从手里滑落,在泥地里划出道弧线。
“青梧姐,你没事吧?”周勇扶住她的胳膊,看见伤口时眼圈又红了,“我这就去找军医。”
“不用。”沈青梧按住他的手,看向倒在地上的完颜雪,她的银甲下露出半截绣着金线牡丹的裙摆,与沾满血污的铠甲格格不入,“先把她绑起来。”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小了。沈青梧押着被捆住的完颜雪走出地窖时,天已经亮透了。营寨里到处是尸体和血迹,赵统领正拄着刀站在土台上,铠甲上的血已经凝固成暗红,左额的疤痕在晨光里显得格外狰狞。
“她被抓住了。”沈青梧把完颜雪推到他面前。
赵统领低头看着完颜雪,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疲惫:“将军说的对,最可怕的不是金兵的刀,是人心。”他看向沈青梧,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戒备,“刚才……多谢你。”
沈青梧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向瞭望台。陈大还靠在栏杆上,手里依旧握着弓箭,只是箭已经空了,晨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空荡荡的左袖。李虎正指挥村民清理战场,刘三柱抱着个死去的金兵在哭,那是他失散多年的哥哥,去年被金兵抓去当了兵。
周勇走到她身边,递给她块干净的布条:“先包扎一下吧。”他的断袖在晨风中轻轻摆动,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赵统领说,等处理完这里,就带我们去见将军。”
沈青梧接过布条,缠住胳膊上的伤口。远处的芦苇荡在晨光里泛着金辉,像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她知道,这场仗打赢了,但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牛头山——陈大的胳膊,刘三柱的哥哥,还有那些在厮杀中死去的士兵和村民。
就像篝火熄灭后留下的裂痕,风一吹就扬起灰烬,却再也回不到燃烧时的模样。但只要还有人守着这裂痕,用血肉和骨头填补它,总有一天,它会变成新的土地,长出青草,开出花来。
她握紧周勇递来的布条,望向营寨外的远方。那里,太阳正缓缓升起,照亮了通往主营的路,也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血迹和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