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隘口烽烟
书名:晚明残照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6627字 发布时间:2025-08-07

第十三章 隘口烽烟

 

黑风岭的晨雾裹着松针的寒气,在隘口的石缝间游走,像无数细碎的冰碴子,钻进人的衣领。周大夯蹲在悬崖边,膝盖上的旧伤被潮气浸得发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下方蜿蜒如蛇的山道。道旁的野花沾着露水,紫的、黄的,开得泼辣,全然不知片刻后将被血火吞噬。他手里攥着块被晨露浸得冰凉的火石,石面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像张模糊的人脸。

 

昨夜与独眼龙合计到三更,溶洞里的松明火换了三茬,最终定下以火药伏击的计策——将两箱火药分装在十个陶罐里,每个罐子里都掺了些碎石和铁屑,藏在隘口两侧的峭壁上。老藤从罐口缠绕而过,垂下来的藤蔓遮住了圆鼓鼓的轮廓,远看就像挂着串腐烂的野果。

 

“夯子哥,绳子都捆牢了。”石头拄着拐杖凑过来,断腿处的伤口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他却咧嘴笑着拍了拍峭壁上的青藤,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弟兄们用的是山里的老葛藤,泡过桐油,比麻绳还结实。昨儿个试了试,拽着三个弟兄荡秋千都没问题。”

 

周大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墨绿色的藤蔓间藏着些圆鼓鼓的影子,被晨雾遮得若隐若现。有只山雀落在陶罐旁的藤条上,歪着头啄了啄罐口,扑棱棱飞走了。“引线够长吗?”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还沾着昨夜打磨时蹭上的铁屑,冰凉硌手,“清军要是派探子先走,得等大部队全进来才能动手,宁可让探子跑了,也不能打草惊蛇。”

 

“放心,”独眼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刻着道长长的刀疤,像条盘踞的蛇。手里把玩着支火箭,箭头裹着浸了桐油的棉絮,黑亮亮的,“弟兄们用香头量过,引线能烧三柱香的功夫。我让二当家带着人守在山坳那边,那小子眼神毒,能数清清军马蹄子上的钉子。等清军的马队过了半数,就放响箭报信。”他那只独眼扫过周大夯,突然笑了,疤脸皱成团,“没想到你不光懂草药,摆弄火药也有一套。当年在军队里,怕是个不小的官吧?”

 

周大夯低头看着火石上的纹路,想起当年在军队里,老工兵教他们用火药开山时说的话——“这东西能崩开石头,也能崩碎人命,不到万不得已,别轻易点燃”。那时他总觉得这话太晦气,抢过老工兵的烟杆抽了口,说“命是自己的,怕啥”。如今却在这荒山野岭里,要用同样的东西来保命,烟杆的味道仿佛还在舌尖打转。

 

“孩子们都安置好了?”他抬头问,目光掠过远处的溶洞方向,那里此刻该是炊烟升起的时候。春桃该在给秦念安喂药,那药是用野蜂蜜调的,能压下苦涩;张婆子或许正教女孩子们缝补弓箭袋,她总说“针脚要密,不然箭杆磨得慌”;柳芽的瘸腿怕是又疼了,这孩子懂事,疼了也不吭声,只偷偷抹眼泪。

 

“石头媳妇带着她们往更深的溶洞躲了。”独眼龙往山下啐了口唾沫,黄痰在晨雾里划出道弧线,“那溶洞有三道岔口,最里面通着暗河,就是清军搜进来,也找不着。二当家说清军的马队最少有五十人,带着两门小炮,炮口锃亮,看着就不是好惹的。”他突然压低声音,黑布下的嘴角撇了撇,“那八字胡千总被弟兄们割了舌头,扔进山涧喂狼了。昨儿个夜里还听见狼嚎,估摸着是吃得欢实,省得他再嗷嗷叫着招人烦。”

 

周大夯没接话,只是将火石塞进怀里,摸出支箭搭在弓上。这弓是山匪们凑出来的,牛角弓身有些弯曲,却保养得发亮,弓梢的铜箍磨得锃亮,想来是用了许多年的老物件。他拉满弓弦,瞄准远处崖壁上的块松动岩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弓弦勒得指腹生疼。

 

“嗖”的一声,箭羽擦着岩缝飞过,精准地射中那块岩石。石片簌簌落下,惊起几只山鸟,在晨雾里划出凌乱的弧线。

 

晨雾渐渐散去时,山脚下传来了马蹄声。起初只是隐约的“嗒嗒”声,像远处有人在敲鼓,敲得人心头发麻。很快便变得密集起来,混着人喊马嘶,还有铁器碰撞的脆响,在山谷里撞出重重回音,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往这儿赶。周大夯趴在藤蔓后面,看见山道尽头扬起片黄尘,像条黄龙,十几个清军骑兵簇拥着顶蓝呢轿子,正慢悠悠地往上爬。骑兵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马蹄踏过石板路,溅起的泥点落在路边的野花上。

 

“是个官爷。”石头在他身边低声说,拐杖死死抵着地面,指节发白,“看这排场,怕是比那八字胡千总官阶高。寻常清兵哪用得起蓝呢轿子,还绣着金线。”

 

周大夯的目光落在轿子旁的个精瘦汉子身上,那人穿着件藏青短褂,袖口扎得紧紧的,露出的手腕比姑娘家还细,腰间却悬着柄倭刀,刀鞘是鲨鱼皮做的,闪着暗纹。他走路时脚不沾地似的,像片飘着的叶子,眼神却警惕地扫过两侧峭壁,连岩缝里的野草都没放过。“那是个练家子。”他皱起眉,往旁边挪了挪,给身后的山匪打了个手势,“让弟兄们盯紧他,别被发现了。这人的眼神比鹰还毒。”

 

独眼龙往嘴里塞了块干饼,饼渣掉在脖子里,他也不在意,含糊不清地说:“管他是啥来头,进了这隘口,就是阎王爷的客人。去年有个号称‘江北第一刀’的武师,不也栽在咱们手里?”他突然扯了扯周大夯的衣袖,指着山道,“来了!那小子要动手了!”

 

只见那精瘦汉子突然勒住马,缰绳一紧,马前蹄腾空而起,发出声嘶鸣。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像只猫,蹲在地上查看什么。周大夯心里一紧,以为被发现了,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短刀,却见那人只是捡起块马蹄铁,对着阳光看了看,回头对轿子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引得轿帘掀开一角,露出双绣着金线的靴子,鞋底干干净净,连点泥星子都没有。

 

“是个文官。”独眼龙眯起独眼,像在打什么算盘,“穿靴子的脚没沾过泥,十有八九是来监军的。这种人最是惜命,却偏喜欢指手画脚,等会儿炸起来,保管叫得最欢。”他突然拍了下周大夯的肩膀,声音压得更低,“二当家的响箭!”

 

果然听见山坳方向传来声尖锐的哨音,像只受惊的山雀直冲云霄,在山谷里荡开层层回音。周大夯低头望去,清军的马队已过了隘口的三分之二,蓝呢轿子正卡在最窄处,前后的兵丁挤作一团,骂骂咧咧地催促着,有个兵丁不耐烦,还用鞭子抽了轿夫一下,引得轿子里传出声怒喝。

 

“点火!”独眼龙猛地站起身,将火箭搭在弓上,动作快如闪电。

 

周大夯摸出火石,“嚓”的声擦出火星。火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映出眼底一闪而过的决绝。他引燃火箭上的棉絮,看着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桐油,越烧越旺,将他的脸映得通红。突然想起王二临终前望着南方的眼神,那么亮,像藏着片油菜花田;想起红姑留在箭楼上的背影,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只即将展翅的鹤。

 

“放!”独眼龙的吼声在山谷里回荡。

 

十支火箭拖着长长的火尾,像群受惊的萤火虫,齐刷刷射向峭壁。周大夯看见自己那支箭正中个陶罐的引线,火星顺着麻线迅速爬升,像条红色的小蛇,在晨雾里留下道细细的青烟。他甚至能听见引线燃烧时“滋滋”的声响,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几乎是同时,两侧峭壁传来接连不断的闷响。“轰隆——轰隆——”陶罐炸裂的声音混着火药的轰鸣,在隘口掀起阵滚烫的气浪,将碎石和断藤卷向空中。周大夯被气浪掀得往后一仰,额头撞在岩石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像要被震碎。

 

他挣扎着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沫,看见下方的山道已变成片火海。蓝呢轿子被气浪掀翻,像个倒扣的乌龟壳,滚落到悬崖边,轿帘被烧得卷了起来,露出里面个穿着官服的胖子,正尖叫着抓挠轿壁,顶戴花翎掉在地上,被马蹄踩得稀烂。那个精瘦汉子不知何时攀上了峭壁,像只壁虎,手里的倭刀寒光一闪,竟劈断了根悬着陶罐的老藤,陶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他脚边,引线还在滋滋燃烧。

 

“小心!”周大夯大喊着扑过去,声音在自己听来却像隔着层棉花。他手里的短刀直刺那汉子的后心,刀风凌厉。对方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转身,倭刀格开短刀,“当”的一声脆响,震得周大夯虎口发麻。两人的兵器撞在一处,火星溅落在周大夯的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却死死攥着刀柄不肯松开。

 

“反贼竟敢用火药!”汉子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寒气,倭刀贴着周大夯的脖颈划过,带起道血痕,温热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淌,“可知轿子里是按察使大人?杀了他,你们全家都得被凌迟!”

 

周大夯没工夫答话,他发现这汉子的刀法路数诡异,不像清军里常见的劈砍功夫,倒有些像江湖上流传的倭刀术,讲究快、准、狠,招招致命。他只能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在藤蔓间腾挪躲闪,短刀专挑对方下盘,逼得汉子连连后退,好几次脚都差点踩空。

 

就在这时,下方传来阵更剧烈的爆炸声。周大夯眼角的余光瞥见辆马车翻倒在火海里,车厢裂开的缝隙里滚出几枚炮弹,黄铜弹壳在火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被火焰一燎,那些炮弹竟接二连三地炸了起来,威力比他们的陶罐火药大得多,碎石像雨点般溅到峭壁上。隘口的山道本就狭窄,此刻被碎石和火团堵得严严实实,清军的哭喊声和马嘶声混在一起,像锅沸腾的粥,还夹杂着骨头被烧裂的噼啪声。

 

“大人!”精瘦汉子见状,眼神一乱,招式也跟着散了。周大夯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短刀猛地捅进他的小腹,刀刃没入大半。对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刀柄,嘴里涌出的血沫子溅在周大夯的脸上,带着股铁锈味,还有些没消化的米粒。

 

“夯子哥!清军往后退了!”石头在不远处大喊,拐杖指着山道下方,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他们想撤出去!好多人被烧得滚下山崖了!”

 

周大夯抽出短刀,血顺着刀刃滴落在悬崖边的野草上,瞬间被吸干,草叶却因此更绿了几分。他望着下方慌乱的清军,像群被捅了窝的马蜂,挤在狭窄的山道上,互相踩踏。突然想起独眼龙说的“要让他们不敢再来”,心里猛地冒出个念头。“石头!把剩下的陶罐都推下去!”

 

石头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脸上露出狠劲,招呼着几个山匪用力扯动藤蔓。剩下的几罐火药呼啸着砸进清军堆里,爆炸声接连响起,像闷雷滚过山谷,将山道彻底堵死。那些侥幸没被炸死的清军,要么掉进悬崖,要么被大火困住,惨叫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里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蓝呢轿子里的按察使不知何时爬了出来,官服被烧得只剩半截,露出肥硕的肚皮,此刻正被火舌舔着,在地上翻滚哀嚎,嘴里喊着“救命”,声音却越来越弱。周大夯看着那团跳动的火焰,突然觉得有些恍惚——这人或许也曾在朝堂上高谈阔论,或许也曾想着为民做主,却最终死在这荒山野岭的伏击里,连具全尸都留不下。

 

“结束了?”独眼龙走到他身边,脸上沾着黑灰,那只独眼却亮得惊人,像燃着团火。他手里还拎着个清军的头盔,上面有个被箭射穿的洞。

 

周大夯望着隘口处冲天的浓烟,那烟是黑紫色的,裹着火星,往天上飘,像条通往地狱的路。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才刚开始。”他捡起地上的火箭,箭头的火星还没完全熄灭,烫得手指发疼,“按察使死在这儿,朝廷定会派更多人来,下次来的,就不是五十人了。”

 

山风吹过,带着浓烈的硝烟味,还有些烤肉的焦糊味,将两人的影子在悬崖上吹得歪歪扭扭,像两个晃动的鬼影。远处的溶洞方向传来隐约的钟声,“咚——咚——”那是山匪们约定的平安信号,说明孩子们都安好。周大夯握紧了手里的火箭,突然觉得这冰冷的金属竟有了些温度,像握着颗跳动的心脏。

 

或许红姑当年在黑风岭练剑时,也曾望着这样的狼烟。或许那些逝去的人,都化作了这山风里的一点星火,在看着他们如何守住这片暂时的安宁。

 

“得找更多火药。”周大夯转身往回走,短刀在腰间晃悠,撞击着甲片,发出清脆的声响,“还得教弟兄们练队列,光靠埋伏不成,得有能正面拼杀的本事。下次清军来,说不定会带着大炮,把这隘口炸平。”

 

独眼龙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那只独眼眯成道缝,露出点难得的温和:“你这架势,倒像个带兵的将军。比老子这只会打家劫舍的山匪强多了。”

 

周大夯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他想起老军医说过,将军不是天生的,是被血和火熬出来的。那时他不信,觉得能安稳种几亩地,娶个媳妇,生俩娃,就比啥都强。如今却在这黑风岭上,被逼着扛起了本不属于他的责任,像头被赶上架的驴,只能往前冲。

 

回到溶洞时,孩子们正围着春桃听故事。春桃坐在块平整的石头上,怀里抱着小栓子,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秦念安的烧退了些,脸颊还有点红,正用小手摸着春桃手里的弓箭,弓梢的羽毛蹭得她手心发痒,脸上满是好奇。张婆子坐在火堆旁,给几个山匪缝补着被火药烧破的衣服,针线穿过布面,发出“嗤嗤”的声响,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有些悲凉,却又透着股韧劲。

 

“周叔叔!”柳芽看见他,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小辫子歪在一边,手里举着支用红绒线扎的小箭,箭杆是根光滑的树枝,“石头叔教我做的,说能射天上的鸟!等我学会了,就帮你射清兵!”

 

周大夯蹲下身,接过那支小箭,绒线蹭在掌心,痒痒的。他摸了摸柳芽的头,这孩子的头发里还沾着草屑,却很干净。“等你腿好了,叔叔教你真的射箭。”他望着溶洞深处摇曳的火光,那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有红姑的,有王二的,还有那些在清风寨、在山道上逝去的人,都在看着他。

 

“周大哥,锅里炖着肉汤。”春桃抱着小栓子走过来,孩子在她怀里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点口水。她的眼睛红红的,大概是哭过,“是从清军的马车上找到的,还有些米和盐,我煮了锅肉粥,你快趁热喝点。”

 

周大夯接过她递来的陶碗,碗沿有些豁口,却洗得干干净净。肉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带着股浓郁的肉香,还有点烟火气。他突然想起在清风寨的最后一夜,红姑给他们分的那碗酒,也是这样带着点辛辣的暖意。那时他以为喝完那碗酒,就能往南找到油菜花田,看姑娘们挎着竹篮在花田里摘菜,笑声像山涧的泉水一样甜。却没料到会辗转来到这黑风岭,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连口热饭都成了奢侈。

他喝了口肉粥,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着紧绷的五脏六腑。肉是野猪肉,大概是山匪们之前猎的,混着些碎米,熬得稠稠的,带着点松木的烟火气。“味道好得很。”他对春桃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比我当年在军队里吃的糙米饭强多了。”

春桃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抿了抿唇:“能填肚子就好。张婆子还在后面的石缝里找到了些野菌,等会儿再给孩子们做个菌子汤。”

“周大哥,”石头拄着拐杖走过来,断腿处的伤口用布条重新包扎过,渗着点血渍,“弟兄们清点了下,从清军那儿捡了不少好东西,有三杆鸟铳,二十多发铅弹,还有些干粮和伤药。就是那两门小炮炸坏了,没法用。”

周大夯点头:“把鸟铳擦干净,铅弹收好了。伤药给张婆子,让她分着用。”他看向独眼龙,“大寨主,明天我想带几个弟兄去清军的营地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剩下的火药,顺便探探山下的动静。”

独眼龙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上面还沾着些黑灰。“我让二当家跟你去。”他把包袱往地上一扔,“哗啦”一声,滚出几杆鸟铳和十几发铅弹,还有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张地图,“这是黑风岭周边的地形图,二当家熟门熟路,让他带着你走暗道,省得被清军的探子发现。”

周大夯拿起杆鸟铳,沉甸甸的铁管上还沾着血迹,已经半干涸,变成了暗红色。他摩挲着冰冷的枪管,枪管上的纹路硌得手心发麻。突然想起王二被箭射穿胸膛的那一刻,鲜血像喷泉似的涌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若是当时手里有这东西,或许王二就不会死,还能跟着他们一起来到黑风岭,听石头讲红姑的故事。

他甩了甩头,把这念头赶走。有些遗憾,是无论多少鸟铳都弥补不了的,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夜深时,溶洞里渐渐安静下来。孩子们睡熟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铺着干草的石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偶尔有谁在梦里呓语,喊着“娘”或者“饼子”。周大夯靠在洞壁上,听着外面山风呼啸,像无数人在低声诉说,有哭嚎,有怒吼,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

他摸出怀里的火石,在黑暗中擦出点火星。橘红色的火苗在掌心跳动,照亮他疲惫的脸,也照亮了洞壁上那些模糊的影子。老工兵说过,火药能崩开石头,也能崩碎人命。可他现在觉得,火药也能炸开一条活路,只要用它的人心里存着念想——为了那些活着的孩子,为了那些逝去的人,为了或许永远见不到的油菜花田。

火石的火星灭了,掌心却还残留着点温度,像揣着颗小小的太阳。周大夯握紧拳头,指节在黑暗中泛白,旧伤的疼痛在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梦。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有新的挑战在等着他们。或许是清军的反扑,或许是粮草的短缺,或许是孩子们突发的疾病。

但只要这溶洞里的火光不灭,只要孩子们还能笑着说出“想学射箭”,他就不能停下。

黑风岭的夜依旧深沉,山影重重,像头蛰伏的巨兽。却仿佛有了丝微弱的光亮,从溶洞深处蔓延开来,顺着隘口的硝烟,往南方的天际慢慢飘去。那里或许有油菜花,大片大片的,黄得晃眼;或许没有,只有连绵的战火和流离的人群。但总有值得他们守护的东西,在等着被照亮——是孩子们的笑脸,是活下去的希望,是红姑和王二们用生命换来的明天。

周大夯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岩壁上,仿佛能听见山体深处传来的声音,那是大地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像在为他们加油鼓劲。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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