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好生熟稔。
“不给实质,摸得着的好处,谁能死心塌地地卖命。”月下的话无错,时岁是人最大的敌人,它能够改变所有。
“世间的人,欲壑难填。”
“饥肠辘辘的时候,只想吃饱;满足口腹之欲后,又想逍遥享乐;钱财满屋时,又去追逐高官声名;权倾天下人间王,且梦长生不老。”贪心,不知餍足。
“何人不是此间人。”人性如此。“我自是知晓人心善变。”
“我不信人,我信人性。”掌控人性,等同掌控人。
“月下,试探多无趣。”
窗外月。莹白之光,亮如白昼。
屋内臭。肥满蛆虫蠕动,恶心呕吐。
两种都是白。
一在天,一在渊。
“利益,才是永恒的恶友。”月下其实防备心很重,体虚多病曾是她的弱点。
“若无我,他二人何来今日的富贵权势。既然提前享受了,后头就该要付出。”一介寂寂无名,不得志的落榜书生;一个人人喊打,朝不保夕的过街鼠。
“若想控制一人,得先弄清楚其当时最渴求甚么,后贪心甚么。告诉其如何能得到,并助其得到,一步步下饵子。终于,触碰到平日里做梦都不敢想的。”其月是个大方的雇主,抛出的诱饵,人性不能抗拒。
“拥有之后,便会恐惧失去;不想失去,就得以物易物。”一场公平的交易,无人强迫,皆是自愿。
身处泥泞之人,低下的头颅,抬起来仰望。
“这世上,从无不劳而获的道理。得失并存,得到就意味着失去。我只是给了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们可以选择的机会。”二人做得很好,做得出色又完美。
伯乐同知音一样,难求。
“月下,扪心自问,这样的机会给你,你能不要么?”吃过苦,受过穷,挨过打。心里憋着一口气,手上捏着一拳恨。
月下无法反驳。
要。
她要。
怎会不要。
摆脱体衰多患,月下刻意去忘却。忘记曾经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过往的弱小无助惹人怜。
月下照着铜镜,看镜子里的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眉心间那抹消不去的哀愁。
月下记下铜镜中女子的那张脸,研墨沾笔画了下来,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那是弱者的笑,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月下要时时见着,深刻记着那是怎样的笑。
月下提防着,这笑透出的可怜可惜,不再出现在她的脸上。
“老羊死去,小羊成活。二人会接替他们父亲的位置。”活下来的人,继续着棋局。
“老羊求的荣耀自身,福泽后代,我都给许。此般的福气连绵,旁人梦都梦不到,求也求不来。”
“其月,自负太过,见显灾祸。”月下言语轻飘飘,不在乎不留意。闷声不响,暗处里做大事。
多事之秋,乱之始。
“你要他二人孤身只影,于权争势斗漩涡中,彼此慰藉取暖,扶持互助。你要他二人身后再无牵挂,断绝根系,损毁血脉,灭杀亲族。天地之大,唯有眼前人。一场布局,长达十数载的好算计。”轩止与列澍,又如同当日的父辈,心甘情愿钻进设下的牢瓮。
“不同。他们不同。”父辈经微时,受困苦,好拿捏。名利这种身外物,便足以令其动心起念。
“轩止是富贵窝里长大的。握月担风,张狂肆意。轩父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幼时的模样,来养大他视若珍宝的幼子。轩止的秉性,与他父亲找不到半分相似。”
轩父少小受尽白眼奚落,明里暗里戳指责难。
褴褛衣衫,臭烂气味。露在外面的皮肉见不到一处好,青紫交加,旧疤新伤,来不及结痂。
未上学堂。不识字,不懂礼。
惹恼急了,上口拿齿咬,说不出一句通顺完整的反驳话来。好似一条被逼疯,乱吠人的颓犬。
被虐辱出气,让耍弄欺哄。
城外落雨,林间升起薄雾。
雾幕中,身影佝偻。黄口小儿之龄,却如老迈慢行。
行一步,牵扯伤口,痛一分。
眼前模糊脑昏沉,支撑不住,一头扎进地上烂泥。
天日放晴。
泥渍混着血渍,一同干在脸上。
苏醒过来的轩父,用能使力的左手半曲起,掌心撑着地面,倾全力翻了个身。
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看得清楚,显得很狼狈。
一路踉跄,门槛迈不过,绊住了脚,摔了个结结实实。
山间破庙,又偏又远,庙墙损毁严重。供奉的山神像,褪残颜色。常有禽兽出没,据说吃过不少人,留下一摊啃食过的残躯,骇人得很。
破庙再无人迹。
此事便宜了轩父。从此,他有了个落脚地。他碰到的人,可比禽兽恐怖多了。
不分白日夜里,都睡在高高的房梁上。
列澍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
树壮,且盛,开着粉白的花。
列澍伸出手,抓住了风,无形的风。
有一种眼睛。
只要不笑,就那么看着,就令人觉得被瞧不起。
笑的时候,冰消雪融,如坐春风。
一种极致的反差。
轩止就有这样一双眼睛。
轩止多日不复来,身旁清净,少了聒噪,列澍却无端多添几分浮躁。
列澍罕见地饮醉酒。
手松开,酒瓶顺势滚落。
白净修长,好看的手,捡拾光滑细腻的酒瓶,掌心沾上瓶身残存的酒液。
今时的轩止,与过往都不同,尤其是那双眼睛。
若是平常,见到列澍这副样子,劝阻的话语冲口而出。重伤初愈,不该饮酒。
轩止走过去,同列澍一般,身靠大树,与列澍并肩。
列澍醉意霎时醒消一半,从未见过这般的轩止。脸色很不好,眉宇间深深地倦怠,看不见他的眸色。
树上花开得正艳。
夜风起,吹落枝头粉白的花瓣,洒坠下来。
轩止不发一言,列澍陪着他一声不吭。
心下隐约猜到,列澍酝酿反复,不敢问出口。轩止平日不经心,没个正形儿,这回是真真正正地触及,切肤入骨,一举打碎所有伪装。
“没了。”轩止发出的声音低,很低。“真的,没了。”
列澍偏身过去,想要听清。
“我见他死在那里,我看着他入葬。痕迹在消失,慢慢看不清。”轩止一直垂着眸子。来的路上,跌撞了好几次,感觉不到疼。
列澍早就看出异常,轩止素来喜净好清,眼里容不得半分瑕疵。
发髻散了,衣领乱了,袖口皱了,衣摆脏了。
轩止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全由轩父口述,那时他真的太小,不记事。
轩止甚少提及家中事,列澍还是从片言只辞中听出老牛舐犊,是列澍仰望不可及的父子情。
列澍找了处清幽的院子养伤,闭门谢客。
“列澍。”轩止叫了他的名字。
“我在。”列澍回了这两个字。
“我失去父亲了,变成一个孤儿。天地这么大,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轩止一字一句,陈述事实。
“我明白。”列澍不让轩止有一处得不到回应。
若说在此之前,还有试探迟疑,不确定之意。
今夜过后,这世间有轩止的名字出现,后头就会跟着列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