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一股远比室内更加凛冽的寒气猛地从门外灌了进来，裹挟着油田深处特有的、混杂着柴油、尘土和某种金属锈蚀的冷硬气味，瞬间扑了顾笙一脸。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本就冰冷的身体似乎瞬间被冻透了。
门外走廊的光线比屋内更暗，只有远处一盏昏黄的小灯泡投下模糊的光晕。一个高大的轮廓堵在门口，几乎挡住了门外所有的光线，只留下一个压迫感十足的黑影。那人穿着一身深色的、沾满油污和灰土的厚重工装棉服，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大半张脸。一顶同样沾满污渍的毛线帽拉得很低，帽檐下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光，正沉默地、直直地看向她。
顾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湿透的鞋子在地板上蹭出轻微的水声。攥着相框的手在身侧收得更紧，冰冷的木框硌得掌心生疼。喉咙的伤口被冷风一激，痛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胃袋也跟着一阵抽搐。
那人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散发着寒气的铁塔。工装棉服粗糙的表面凝结着细小的冰晶，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一股更浓烈的机油味和汗味混杂着寒意扑面而来。
顾笙喉咙干涩发紧，吞咽的动作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她想开口问“谁”，但声带像是被冻住了，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身体的虚弱和寒冷让她几乎站不稳，只能靠着门框勉强支撑。湿冷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冰冷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她抬起眼，迎向那片阴影中唯一清晰的光点——那双沉默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里带着警惕，也有被痛苦和寒冷折磨后的麻木空洞。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里凝固了几秒。门外的“吭嚓”声似乎更近了，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发颤。走廊深处有风吹过，发出呜呜的低鸣。
终于，那个堵在门口的高大身影动了一下。他并没有完全走进来，只是抬起一只同样裹在厚实、沾满油污手套里的手。那只手里，握着一个军绿色的、磕碰得有些变形的旧铝制水壶。
水壶被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顾笙湿透的、紧贴着身体的羽绒服前襟。壶口没有盖子，丝丝缕缕的热气正从壶嘴里顽强地冒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一小团白雾，很快又被风吹散。
依旧没有一句话。只有那只握着水壶的、沾满油污的手，和那一点倔强飘散的白气，横亘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工装棉服粗糙的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双帽檐下的眼睛，依旧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像脚下这片冻土一样硬，看不出任何情绪。
顾笙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冒着微弱白气的旧水壶上。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瞬间变得无比尖锐，几乎要压过撕裂的疼痛和胃里的绞痛。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干渴的嘶声。
那只握着水壶的手很稳，沾满黑乎乎油污和灰土的厚手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壶身上也满是磕碰的凹痕和划痕。但那丝丝缕缕的白气，在冰冷刺骨的空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诱惑的暖意。
她没动。身体僵硬地靠着门框，攥着相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警惕和求生的本能在她冻僵的脑子里撕扯。门外的人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有那双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依旧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走廊里呜呜的风声和脚下沉重的“吭嚓”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
僵持。冰冷的空气贪婪地吞噬着她身体里残存的热量，湿透的衣服像一层冰壳紧裹着她。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肌肉的酸痛。胃袋在冰冷和饥饿的夹击下，发出更清晰的、空荡的鸣响。
最终，是身体深处那无法抗拒的干渴和寒冷占了上风。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松开了紧攥着相框的手，任由它垂在身侧，冰冷的木框边缘撞在湿冷的裤子上。空出来的那只手，僵硬地、微微颤抖着抬了起来。指尖因为寒冷而泛着青白，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往前探了探，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冰冷的指尖先是碰到了同样冰冷的、沾满油污的铝制壶身。那金属的凉意让她指尖一缩。但随即，她感受到了从壶壁透出来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这点暖意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冻僵的麻木。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抓住了那个水壶的把手。壶身比她想象的还要沉，冰冷的金属和她同样冰冷的手掌贴在一起。壶口飘出的白气拂过她冻得发麻的手指，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暖。
她猛地往回一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抢夺的急切。水壶脱离了那只戴着手套的大手，稳稳地落进了她冰冷的手里。沉甸甸的，带着实实在在的温度。那点透过壶壁传来的暖意，瞬间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热源。
门外的人依旧沉默。在她抓住水壶的瞬间，那只递出水壶的手就收了回去，重新垂在身侧。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没有任何要进来的意思，也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只有帽檐下那双眼睛，在她急切抢过水壶时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岩石般的沉寂。
顾笙根本顾不上看他。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水壶上。壶口没有盖子，能看到里面深色的液体微微晃动。她甚至没去闻那是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急切地、近乎贪婪地将壶嘴凑到干裂出血的唇边。
嘴唇碰到冰冷的金属壶口，又是一阵激灵。但下一秒，一股温热的液体涌入了口中。
不是滚烫的，只是温的。但这点温度，对于她冻僵的身体来说，无异于岩浆。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霸道地盖过喉咙里的血腥味。是白糖水，而且放了很多糖，甜得发齁，甚至带着点糊锅的焦苦味。水顺着干涸撕裂的喉咙滑下去，温热的液体所过之处，带来一种被粗暴抚慰的刺痛和灼热感，但紧随其后的，是久旱逢甘霖般的、近乎灭顶的舒缓和滋润。
她大口地吞咽着，喉咙发出“咕咚咕咚”的、极其不雅的声音。温热的糖水滑入空荡冰冷的胃袋，像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炭，瞬间激起了更剧烈的痉挛。她弓起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但吞咽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那点温暖和糖分带来的虚假安慰，此刻比什么都重要。
冰凉的壶壁紧贴着她的脸颊，温热的糖水不断灌入喉咙，冲淡血腥，也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额角被湿发黏住的伤口隐隐作痛，胃里的绞痛在热水的刺激下翻搅得更厉害，但至少，喉咙里那令人发疯的干渴，暂时被这浓稠的甜腻压了下去。
她闭着眼，只顾着吞咽，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和手里这壶救命的甜水。直到壶里的水下去了一小半，那股凶猛的干渴才稍稍缓解。她停下吞咽的动作，剧烈地喘息着，喉咙的撕裂感因为刚才的吞咽动作而重新变得尖锐，胃里被热水填满的地方胀痛着，但空荡的灼烧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她慢慢睁开眼，嘴唇离开冰冷的壶口，上面沾着一层黏腻的糖液。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唇，尝到那浓得化不开的甜和一丝焦苦。
视线有些模糊地抬起，重新看向门口。
那个高大的身影还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沾满油污的雕塑。帽檐下的阴影依旧，看不清表情。只有工装棉服粗糙的布料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凝结的冰晶在昏黄的光线下偶尔闪烁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在她喝完水，喘息着看过来时，那只垂在身侧的、戴着厚手套的手，又动了动。这次，他没有递东西，只是抬起手，用沾满油污的手套背面，随意地、重重地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下方——那里似乎有些清鼻涕被冻住了。动作粗粝而自然，带着油田工人特有的那种满不在乎的邋遢劲儿。
然后，他收回手，依旧沉默。那双眼睛最后看了她一眼——或者说，似乎只是在她狼狈的、沾着糖渍和湿发的脸上扫了一下。随即，那堵在门口的高大身影毫无预兆地向后转去，厚重的、沾满油泥的翻毛棉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混着工装裤摩擦的沙沙响。
他就这样走了。沿着昏暗的走廊，很快便融入了远处的阴影里，只有那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窗外永恒的“吭嚓”声彻底吞没。
门口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顾笙手里那个沉甸甸、尚有余温的旧铝水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