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若水脸上的血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干了。
他死死盯着李不凡,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李不凡将那本写满恐慌的账册轻轻合上,动作平稳得像是在拂去桌面的一粒微尘。
“王总管喜欢把米价推高。”
“我们就帮他推得更高。”
李不凡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只有一种让钱若水心底发寒的平静。
“动用钱掌柜的隐脉。”
钱若水猛地一颤,瞳孔收缩。
“李先生,那……那是我们徽州商帮几代人埋下的暗桩,轻易动不得。”
那些隐在市井中的米行、粮栈,是他们遭遇灭顶之灾时最后的退路。
“现在就是动用它的时候。”
李不凡的声音不容置喙。
“以‘杭嘉米行’‘吴山粮栈’等五家商号的名义,入市收购散粮。”
“价格,就定在七百文一石。”
比当时六百四十文的市价,高出了整整六十文。
钱若水的大脑一片空白。
“对外宣称,是徽州的茶商手头紧,想用陈粮换取新茶的优先采买权。”
“记住,所有交易,只收现银,不记账。”
李不凡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钱若水混乱的思绪里。
“王磐的眼线,会把‘民间资本入场抢粮’的消息报上去。”
“他会笑我们是来分一杯羹的蠢货。”
……
杭州府衙,书房内灯火通明。
王磐听完密探的禀报,果然如李不凡所料,发出了不屑的冷笑。
“一群见钱眼开的鼠辈。”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吹了吹浮沫。
“也想从本官的锅里捞食?”
“让他们买。”
王磐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让他们先把银子垫进去,买得越多越好。”
“等我把米价抬到一千文,再看他们怎么哭着把肉割下来。”
他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尤其享受看着那些自作聪明的家伙,最终被自己碾碎的快感。
命令很快传了下去。
一场由李不凡暗中挑起,由王磐亲手助推的抢粮风暴,正式席卷了整个杭州城。
五家伪装的商号如五条贪婪的泥鳅,疯狂搅动着本就紧张的米市。
米价从七百文,一路攀升。
八百文。
九百文。
城中那些中小粮商彻底红了眼,纷纷跟进,将自家所有的本钱都砸了进去,生怕错过这场泼天的富贵。
不过十日,杭州的粮价就被硬生生推到了九百六十文一石的惊人高位。
王磐觉得时机已然成熟。
他下令,将“丰源”“万仓”两大粮行的仓门打开一道缝隙。
名为“平抑市价”,实则以一千文一石的天价,将囤积的粮食悄悄卖给早已串通好的苏州、嘉兴两地的粮贩。
跨城倒卖,既能避开“哄抬粮价”的官府责罚,又能将巨额的利润洗得干干净净。
金山银山,仿佛正在向他招手。
然而,就在王磐的得意即将满溢之时,一记重锤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李不凡突然再度加码。
“杭嘉米行”等五家伪装商号,将收购价直接提至一千零四十文。
同时,一则更加惊悚的流言,通过赵火儿手下的船工与码头苦力,一夜之间传遍了全城。
“泉州的海商要来收粮!”
“听说要运去占城国,那边闹粮荒,愿意出天价!”
消息传到王磐在苏州的线人耳中,得到的回复让他背脊发凉。
“大人,闽商那边……确实在谈海运的事。”
王磐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可以不在乎杭州百姓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伯颜大人的前程。
若粮食大规模出海,导致江浙粮价失控,引发民乱,伯颜第一个要拿他问罪。
“封仓!”
王磐几乎是吼出了这两个字。
“传我将令,所有粮行立刻停止外售,全力囤粮!”
“务必保证江浙民食无虞!”
他要抢在闽商动手之前,将所有粮食都控制在自己手里,再以此为功,向伯颜请赏。
此时,城外的新稻已经灌浆,沉甸甸的稻穗预示着丰收,离收割仅剩最后半月。
夜色深沉。
钱若水的宅邸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李不凡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响起,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今夜子时,所有伪装商号的粮船,全部开往运河码头。”
“开仓放粮。”
钱若水猛地抬头,手里的账本“啪”一声掉在桌上。他死死盯着李不凡,眼珠子瞪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李先生!你……你说什么?”
他一把抓起账本,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我们的本钱是六百九十文一石!如今市价一千零四十文!一千零四十文啊!”
钱若水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哀嚎。
“我们手里这近万石粮食,转手就是近万两雪花花的银子!现在抛售?还是按本钱抛售?这不叫亏本,这叫拿刀子往自己心口上捅!”
李不凡转过身,神色依旧平静。
“你只看到了我们账上的银子,却没看到王磐脖子上那根越收越紧的绞索。”
“他用来囤粮的钱,大部分是借来的印子钱,月息三分。这利钱滚起来,比驴打滚都快。他囤的粮食越多,借的本金就越多,每天一睁眼,还没开张,一座银山就先化成了水。”
李不凡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
“再囤半个月,光是利息,就能吃掉他半个粮仓。”
钱若水呼吸一滞,瞬间就明白了这笔账的可怕。可他还是想不通。
“可……可我们为什么要自损八百?”
“不。”李不凡喝了口凉茶,眼神里透出一股寒意,“我们不是自损八百,我们只是扔掉了一块烫手的肥肉,顺便把火引到了王磐的裤裆里。”
“这把火,要烧得他连裤衩都不剩。”
钱若水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李不凡。
李不凡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按本钱卖,那些跟风囤粮的中小粮商会怎么样?他们会比死了亲爹还慌,会疯了一样地抛售。米价会一泻千里。”
“到那时,王磐手里那几十万石花天价收来的粮食,就不是金山银山,而是能把他活活压死的泰山。”
“他借的钱要还,上头要的孝敬要给,可手里的粮食,转眼间就成了一堆卖不出去的废物。钱掌柜,你告诉我,他拿什么填这个窟窿?”
钱若水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脑中轰然作响,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杀人,原来真的不用刀。
良久,钱若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吐出两个字。
“我……明白了。”
李不凡将茶杯放下,发出清脆的一响。
“那就去办吧。”
“子时一到,就让全杭州城都听见,我们天驭斋……给全城百姓送大礼来了。”
运河码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杭嘉米行”“吴山粮栈”等五家商号,突然同时开仓放粮。
价格,六百九十文一石。
正是他们当初的收购成本价。
“量大从优!”
“可赊账三月!”
消息如炸雷般传开,整个杭州城彻底疯了。
无数被高价米逼到绝路的百姓蜂拥而至。
那些跟风囤货的中小粮商,看着堆积如山的存粮和即将成熟的新稻,瞬间崩溃。
为了清空库存,他们只能含泪跟风降价。
六百五十文。
六百文。
而王磐的“丰源”与“万仓”,则彻底陷入了绝境。
海量的存粮压在手里,高额的借贷即将到期,他们除了割肉,别无选择。
五百八十文。
五百六十文。
价格一路血崩。
三日后,杭州米价堪堪稳在五百文一石以下。
创下了三年来的最低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