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回家没日没夜的睡了两天才起来,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两点。饥饿迫使她走到厨房尝试找到吃的,用一尘不染来形容厨房再精准不过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快速地打开冰箱,食物和饮料被摆得井然有序。一块面包就这样下肚,她喝了几口水,冰箱侧边有一袋突兀的红色信封。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即使与这一切都已经割席,但还是深刻的被震慑。
是一封信。
“宁,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冰箱里的它。这不是一种磊落的方式,如果冰箱里的食物吃完了你也没发现,我也不会怪你,因为它被我藏得如此隐蔽。和你重逢的这段日子,我常常觉得不真实。以前我在学校经常思索,读书可以让人拥有抵抗磨难的勇气,所以我在宿舍和图书馆读了很多书。那时候,我想让力量把我装满,变成一个无坚不摧的硬物。后来我发现,这些作用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我用一种功利的方式去接收它,它就用一种虚幻的方式使我挫败。山和水,都是我最喜欢看的,山是那么高那么宽容,水是那么清澈,谢谢你陪我完成了我的心愿。你那么瘦小,爬起山来又那么有力量,很多男生的体力都不如你。你比以前坚韧了很多,在柔水村的时候,我常常害怕你长不大,像一颗小幼苗一样总承受着不恰当的责任。当年我的爸爸做生意赔了很多钱,家徒四壁,是我妈妈在外面做零工才勉强供我读大学,后面我的爸爸变得暴怒无常,总是用他泡茶的器具砸向妈妈。刘桂梅当然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对于她的出走,我打心底支持。看得出来,那天你不愿意拍照,我从你的眼睛看到了很多慌乱,是我固执己见才留下来这两张照片,希望你在往后的日子里越看越能接受它。很多话,当着你的面我说不出来,写在信里,我也说不出来。我给你留了一些防身的钱,但愿有一天你可以用这些钱去买一些贵而不实的衣服或者食物,我想这才是它的用途。”周宁这才感受到信封里还有其他东西的存在,十张红色的钞票。
这是一封没有分段的信,所有的字都熙熙攘攘放在了一起。“宁,等有时间我们一起回柔水村吧,很多年没回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冰袋在卖。你不要换手机号,如果我有时间和机会,我会经常打给你。照片也不要嫌丑删掉,实在不想看到就隐藏,相册里面有一个隐藏键。或者,你如果有事要找我,就给我发短信,看到我会回你。祝你一切平安,顺问冬安。”一个人如果太具备感情,就会变得步履蹒跚。他或许不应该有这么多牵挂,清清爽爽的上阵多好,周宁这样想。
说说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座城市吧。和范叶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一次做了一个梦。那天她兴致很好,告诉他,她梦到了自己误入了一片很湿润的森林,光着脚走在不光滑的地面却感受不到刺痛,她被牵引到森林的深处,越走越兴奋。穿过这片树林,是一潭水,水上睡着很多荷叶,偶尔飞过几只蜻蜓。她看见一朵开得很舒展的荷花,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水里,河面下的泥巴牢牢地钳制了她的脚,她越费力地想要向上拔出来却陷得更深了。正当她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突然飞来了一只蝴蝶,停在了荷花上。她尝试的叫:“黄梦?”然后蝴蝶就飞到了她的肩膀上,她惊喜得要哭了,喃喃道:“你去哪了?怎么才来。”蝴蝶围绕着她转了几圈,说着周宁天听不懂的语言。巨大的雷雨使周宁不再责问她的迟到,几乎半条腿都陷到泥里,这样僵持下去也不行,她却想不到以何种方式脱险。焦急的泪水和雨水一起从她的脸上滑落,现在的她已经是一颗荷叶了,任凭风吹得四处摇摆。等她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河里的水涨了两寸。她靠在一颗年纪较老的树下,旁边放着那朵开得很艳丽的荷花。雨停了,蝴蝶飞走了。
她当时问了范叶一个很无从回答的问题。她说:那颗荷花是不是黄梦摘下的。此时的范叶正在批改试卷,他皱着眉毛说:语文课代表写不出来古诗词,简直是笑话。周宁默默坐到沙发上,没有接他的话。语文老师的直觉很敏锐,他感知到了周宁的低落,说:那颗荷花肯定是黄梦给你摘下的。周宁像熄掉的气球又鼓起来,问:那她是一只蝴蝶,怎么摘下那么大一支荷花。范叶算了试卷的总分,不算太差,似乎原谅了课代表没有默写出古诗词的错误,说:也许是用嘴巴咬断的,也许是手。这个答案,周宁是满意的。她想,多年前像蝴蝶一样飞走的黄梦,又飞回来了。
她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一片很大的森林和一片湖。这座城市有自己的考量,为了不让这片湖在梅雨季节发出很怪的臭味,保留了最原始的模样,湖里没有种植任何可供观赏的景物。最开始的时候,她有很大的把握,范叶会通过这片森林找到她。她以自己对这座城市的熟悉,构建了她和范叶重逢的种种场景。范叶没有来,在被长久的孤独冲击和默默接受之间,她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换句话来说,预想了很久的事情没有发生,不可避免的悲恸,她后面逐渐的意识到,那颗曲折的荷花是她。她靠岸了,就要承受这样的凄凉。
一个星期之后,周宁收到了周天予的短信,很简短的十个字,甚至不用翻页就可以读完:宁,你还好吗?我一切都好。她不常用手机,用笔画回起信息很不熟练,几次把打好的字误删掉,跌跌撞撞的将“我一切都好,谢谢你。千万保重身体”发送出去。自这次过后,周天予又一次地消失了。
这是周宁度过的最后一个平静的秋天。
她几乎不出门,躲在屋子里没日没夜的睡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去楼下一对老夫妻开的面馆吃一碗重庆小面。不论多晚,这家店的灯都开着,夜晚十二点之前是两个人忙碌的身影,十二点之后就只剩老妇一个人,在一次明显感觉面的分量多了一些之后,她向老妇女投向感谢的目光。老妇女的眼神不太好,总是很呆滞。店里只有周宁和她,还有时不时响起来的咀嚼声。往常吃完面之后,她会在面馆对面的花坛前坐一刻钟,花坛里有一颗不时兴的合欢树。她又像往常一样放下筷子,老妇用很嘶哑的声音说:“今天别去了,就在店里坐坐。和我说说话。”周宁一边惊讶她如几十年烟嗓的声音一边对她产生很高的敬意。她点点头,默许了。
“外地来的?”老妇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时刻预备着客人走后的清扫工作。说实话,这家店味道很一般,面条里总有一股雨天衣服没有晒干的闷味,店里人少,这也是周宁选择的原因之一。
“嗯。”问题没有延展性,她只能沉闷的回答。
“有魄力的小姑娘,将来有大作为。”老妇无端的夸赞让她很羞愧。她随口问:“爷爷呢?”错愕的表情浮现在老妇的脸上,周宁又说:“你老伴。”她很后悔,主动挑起了话题,话掉在地上的时候她全身都不自在,心里默念:看吧,叫你别说,现在好了吧。老妇用头指了指方向,说:“在里面。再过两个钟头,我也去睡的。年纪大了,睡不着,实际这么晚了也没什么人来吃面,反正也睡不着,就等一等。”女人总是比男人思考得多,女人会给深夜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一杯热茶,会不着声迹地呵护弱者的自尊心,女人天生就有爱人的能力。男人不会,他们只会在夜晚呼呼大睡。
老妇终于松开了手上的抹布,颤颤巍巍地伸出来,说:“还是辛苦啊,看我这双手已经不像手了。”那是一双比得了鸡瘟还丑的鸡爪子,一张褐色的皮包裹着筋骨,指头的裂缝如山丘的沟壑一样错综。周宁看得心头很紧张,一股酸涩悄悄爬到喉咙来。在老妇像展示战利品一样摆动着双手的时候,周宁闻到了那股闷味,那是一双沾染了抹布腥臭的双手,她终于知道,一个每日拿着抹布的老妇,是怎样开始一天的运作。抹布拿起之后,再也无法交给别人。
人和人的缘分很奇妙,当你想着下次见的时候,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当你预感着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时,还是会常常相见。我们经常不被允许有充足的时间告别,人生的课题超乎想象的多,来一个破一个。周宁从面馆出来的时候,正好起了风,一朵朵合欢花坠下来,细长针尖一般的花瓣组合在一起又是那么令人怜爱。她拾起几朵还算完整的花,用手轻轻抚摸掉沾上的灰尘,就这样捧回了家。
自那以后,周宁再也没有去过面馆,再也未见过老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