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盛最终还是妥协了。他沉默地在前引路,藏青色的衣袍下摆扫过白玉地面,留下细碎的声响,像在空旷的宫殿里敲起一串无声的风铃。
我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觉得沉重如灌铅,经脉里的刺痛还在隐隐作祟,可比起心口的钝痛,这点疼竟算不得什么了。
走出寝殿,才发现这座宫殿比我想象中更大。连接各殿的长廊是用朱漆木柱支撑的,柱上缠绕着真的藤蔓,翠色欲滴,间或开着几朵嫩黄的花,招惹得蜂蝶在周围盘旋。
廊下的石阶缝隙里长满了青苔,被细雨打湿后,散发出潮湿的泥土气息。
远处的宫殿屋顶覆盖着青色琉璃瓦,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地面的水洼里溅起一圈圈涟漪,将瓦上的纹路映得格外清晰。
“桑榆洲的王室宫殿,原是前朝隐士所建,后被先祖改建,保留了大半草木景致。”李春盛的声音在廊下回荡,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
“你昏迷时,太医说你经脉受损严重,需静养,这里的灵气最是温和,对你的伤有好处。”
我没接话,只是望着廊外的雨幕。
那些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绿叶,让我想起恍如山的竹林,想起庆生总爱在竹林深处悄悄练功。
那时的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他发间跳跃,像撒了一把碎金。
“到了。”李春盛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眼前出现一座不起眼的石门,嵌在山体里,与周围的岩石浑然一体,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石门上没有任何雕刻,只在中央嵌着一块青色的玉石,雨水打在上面,滑过温润的表面,像在流泪。
李春盛抬手按在玉石上,掌心泛起淡淡的灵光,石门发出沉闷的“轰隆”声,缓缓向内打开,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廊下的湿暖。
“里面是寒脉冰窟,”他侧身让我,眼神复杂,“桑榆洲的王室祖制,只有历代君主和大巫能进入。
里面的千年寒冰能锁住一切生机,让尸身不腐……庆生他……在里面能少受些惊扰。”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寒气瞬间包裹了全身,比海龙洲海底的海水还要冷冽,鼻尖很快凝结出细霜,连呼吸都带着白雾。
通道两侧的墙壁是天然的岩石,上面凝结着厚厚的冰层,冰层里冻着不知名的奇花异草,保持着盛开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就会破冰而出。
脚下的路是凿开的石阶,覆着一层薄冰,走在上面,发出“咯吱”的轻响。
越往深处走,寒气越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发麻,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
李春盛走在前面,玄色的披风被寒气吹动,猎猎作响,他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担忧,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大约走了百十来级石阶,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穹顶高得望不见顶,只有几缕微光从顶部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中央的冰柱上,折射出五彩的光晕,像谁在黑暗中撒下了一把宝石。
洞窟里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具冰棺,每具都有丈余长,棺身是半透明的淡蓝色,隐约能看到里面沉睡的人影,身上的衣袍历经岁月,却依旧保持着完好的色泽。
寒气从冰棺里丝丝缕缕地渗出,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漂浮在空中,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
“这些是桑榆洲的先祖。”李春盛的声音在洞窟里显得格外空旷,“寒脉源自地心,带着上古的阴寒之气,能隔绝时间,让逝者保持往生的模样。”
我的目光越过那些冰棺,落在最角落的那一具上。
那具冰棺比其他的要小些,显然是临时准备的。
庆生就躺在里面,穿着一身干净的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浅青色的云纹,是桑榆洲王室子弟的样式。
他的头发被仔细梳理过,用一根白玉簪束着,脸上的血污早已洗净,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他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抿着,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若不是胸口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凝着暗红的血冰,像一朵骤然冻结的花,他真的就像睡着了。
“庆生……”我轻声唤他,声音在寒气中打着颤,刚出口就化作白雾消散了。
我一步步走近,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冰棺前。
冰冷的寒气透过衣料渗入骨髓,可我感觉不到疼,只是伸出手,轻轻贴上冰棺的表面。
冰层下,他的脸颊还是温热时的模样,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睁开眼,会笑着叫我“落师父”,问我是不是又偷偷来看他了。
“你说过,要护着我的。”我的指尖在冰面上滑动,描摹着他的眉眼,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滴在冰上,瞬间凝成细小的冰珠,
“你说过,不会再让我一个人了……庆生,你骗子。”
冰棺里的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安静地躺着,任由寒冰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
李春盛站在我身后,声音低沉,“士兵发现你们时,你死死抱着他,他……是怎么死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心猛地一揪。这些事,是我招惹的,原本与庆生无丝毫关系,他拖着那么重的伤,费尽心思找到我,可想而知,这一路有多么艰难。
我应该告诉他的,告诉他我的计划,告诉他安心养伤,告诉他不要胡来……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他就这样为了救我,选择和佑生剑同归于尽。
他知道我要做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太医说,他的受创太过严重,神魂俱散,按常理……”李春盛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是断无生还可能的。小仙师,我知道你难过,可有些事……”
“你不懂。”我打断他,声音嘶哑,“你还太年轻,这世间许多事,都是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庆生会活过来的,我一定会让他活过来。”
我猛地回头,抓住李春盛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只要找到合适的媒介,只要能引动他残存的魂魄……李春盛,你信我,我一定能救他!”
李春盛的手腕冰凉,被我抓得微微颤抖。
他看着我,眼底的担忧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小仙师,太医诊脉时说,你现在的灵力水平,与普通修士无异。”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
“纵然这世间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多如牛毛,但是……你……死而复生,对你来说,太难了。你太苦了,这些年经历的劫难太多,或许……是时候放下了。”
“放下?”我笑出声,笑声在冰窟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我放下了,庆生怎么办?他用性命换我活下来,我……我怎么能放弃。”
“他用自己的生命换你活着,不是为了看你走火入魔的。”
“我很清醒。”我意识到李春盛已经将我看成了一个疯子。
凡人的认知有限,他不可能相信我,我也没必要与他浪费口舌。
四十万年前,曦文能以身殉道,封印魔物;三年前,喻肆能自刎释放神力,护住我们;如今,庆生能扑向魔剑,为我争取生机……
他们都能为了想护的人付出一切,我为什么不能?
我只是想让我在乎的人活着,这有错吗?
李春盛沉默地看着我,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冰窟的寒脉之气,能暂时锁住他的残魂不散,但最多只能撑三个月。”
他走到我身边,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繁复的符文,“这是大巫的令牌,凭它可以随时进来。但你要答应我,不许用禁术强行引魂,那样只会让他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我接过令牌,入手冰凉,符文上似乎还残留着大巫的灵力气息。
“三个月……足够了。”
我握紧令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我会找到办法的。”
李春盛没再劝我,只是转身走向石门:“我在外面等你,你……多陪他一会儿吧。”
石门缓缓合上,将外面的微光和他的身影一同隔绝,冰窟里只剩下我和那些沉睡的冰棺,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化不开的寒气。
我重新跪倒在庆生的冰棺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棺盖,像在与他额头相抵。
“庆生,还有三个月。初见时,我给你一条生路,如今,我也不会看着你走上不归路。”
冰棺里的人依旧沉默。
我就这样跪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膝盖冻得失去知觉,直到洞窟顶部漏下的微光渐渐变得黯淡,才缓缓站起身。
“等我回来。”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石门。
走出冰窟,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夕阳穿透云层,在廊下的水洼里投下一片金红,几只晚归的鸟儿落在藤蔓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迎接归来的旅人。
李春盛站在廊下,望着远处的天际,侧脸在霞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桑榆洲的古籍里,记载过一些上古秘闻。”他见我出来,突然开口,“或许对你有助益。”
我愣住了,看着他被霞光染成金色的睫毛,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他转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却更多的是坚定,
“与其让你独自冒险,不如我陪你一起查。毕竟,七洲动荡,海龙洲野心勃勃,妖物四处杀人,桑榆洲也难独善其身。”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希望,最后时刻来临前,你能护住我桑榆洲的百姓。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夕阳的光芒穿过廊柱,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铠甲。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当年在恍如山,他求喻肆救那个鲛人,求喻肆救桑榆洲百姓时,那恳切真挚的神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了很多,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王子,可那份藏在眼底的温和与正直,却从未变过。
“谢谢你,三王子。”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不过,我自己一人去就足以,前路危险莫测,桑榆洲,不能没有你。我可不想……再把你也搭上。”
他笑了笑,像被夕阳融化的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走吧,藏书阁的古籍多如繁星,怕是要找些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