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一双杏眼懵懂又天真。
我慢悠悠地歪头,将一支新摘的桂花簪入发髻,手腕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抖了一下。
“啪”的一声脆响,茶盏应声落地,滚烫的茶水和瓷片溅了一地。
跟前的侍女们吓得跪了一片,我却只是眨了眨眼,像是被这声音吓到了,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
林嬷嬷立刻挥退了众人,亲自端上一盏新茶,又将一碟精致的桂花糕推到我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桂花糕要凉了,先吃一口垫垫肚子。”
我乖巧地点点头,捏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甜腻的香气瞬间充斥口腔。
趁着咀嚼的功夫,指尖悄悄从糕点碟下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油纸。
油纸上只有寥寥数语,是昨夜旧部用尽方法送进来的密信:大楚残军已在城外三十里处集结。
今日是我的及笄礼,是我从女孩变成女人的日子。
也是我撕开伪装,启动复仇的第一步。
将军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祝贺我那战功赫赫的爹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议亲的女儿。
我换上一身藕荷色的裙衫,被林嬷嬷牵着,在人群中穿梭行礼。
我始终低着头,眼神怯怯的,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每当有人与我搭话,我就紧张得攥紧嬷嬷的衣角。
行至正厅,我脚下“不慎”一崴,整个人向前扑去。
众人惊呼声中,我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声喃喃:“呀,我是不是又把爹爹的砚台摔了?”
满堂宾客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善意的哄笑。
“傻孩子,这里哪有砚台。”吏部尚书家的夫人将我扶起,慈爱地拍了拍我的手,“真是个没长大的小迷糊。”
我羞得满脸通红,把头埋得更低。
就在众人哄笑扶我起身的混乱中,我将那张小小的油纸精准地塞进了宽大袖袍内侧的绣袋里。
整个动作轻巧得像一只偷腥的猫,快得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没人知道,这个连走路都走不稳、茶盏都拿不稳的将军府“傻小姐”,正用刚刚那一声摔杯为号,让林嬷嬷放出早已备好的飞鸽,通知城外的旧部,一切按计划行事。
我的父亲,大楚的镇国将军,三年前被诬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唯有我,因为天生痴傻,被皇帝“法外开恩”,留了一条性命,养在这座空荡荡的将军府里,成为皇权浩荡下的一件摆设,一个笑话。
他们都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可他们不知道,三年前城门血染的那一夜,父亲将我藏在米缸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昭昭,活下去,装傻,等谢家的小子回来。”
我等了三年,也装了三年。
就在此时,府门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像是铁蹄踏过冰原,瞬间压过了满堂的丝竹管弦。
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惊愕地望向门口。
一抹刺目的红色闯入视野。
谢昭回来了。
他一身赤金盘龙战甲,猩红的披风上还带着北境的风霜与血气,仿佛一尊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杀神。
他本该在北境镇守边关,抵御外敌,却在今日,我及笄的这天,毫无征兆地回了京。
他身后,一列亲卫甲胄森然,肃杀之气让整个喜庆的宴会厅温度骤降。
宾客们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
三年不见,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轮廓变得冷硬如刀锋,那双熟悉的桃花眼,如今只剩下冰雪般的寒意。
他穿过惊愕的人群,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向我走来。
他身上的铁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终于,他在我面前停下。
在满堂权贵的注视下,这位战无不胜、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当众卸下头盔,单膝跪地。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鎏金衔珠的凤钗,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高高举起。
那凤钗在灯火下流光溢彩,竟是皇家之物。
“昭昭,我来求亲。”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清晰而坚定,不容置疑。
我怔住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抬眼望我,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此刻却映出我小小的身影,像是雪夜里唯一的寒星。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带着一丝委屈和偏执。
“我想贴贴你,从今往后,日日都贴。”
那语气,和他三年前离开时,在我耳边说“等我回来娶你”一模一样。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疼得快要裂开。
我多想点头,多想扑进他怀里,告诉他这三年来我受的委屈,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
可我不能。
复仇之路,九死一生。我不能把他拖下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缓缓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他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还了一个大礼。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却硬生生逼了回去,用我装了三年的、最天真无邪的语气,带着一丝怯懦与茫然,大声说道:“谢将军威名赫赫,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昭昭……昭昭不过一介痴愚女子,连路都走不稳,不敢高攀将军。”
话音落下,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拒绝战神谢昭?还是用这种理由?
谢昭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握着凤钗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猛地伸手拽住我的衣角,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昭昭……你不记得小时候了吗?你说过,长大了要给我编一辈子的桂花环……”
他的眼睛红了,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大狗,固执地拽着我的衣服,不肯松手。
我心如刀割,却只能狠心掰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
“将军说什么,昭昭听不懂。”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嬷嬷,我累了,想回房。”
说完,我强撑着站起来,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我怕再看一眼,我的伪装就会全线崩溃。
可我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有人惊呼:“谢将军!谢将军他……”
我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没忍住,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
谢昭竟直挺挺地蹲在了我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下,抱着头,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肩膀微微耸动。
像一只迷路的小狼,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的心口猛地发烫,几乎要冲回去。
可理智死死地拉住了我。
回到房间,我立刻关上门,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瘫倒在椅子上。
林嬷嬷端着水进来,脸色惨白,声音发抖:“小姐,出事了。”
我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刚刚……刚刚派去城郊的飞鸽,被禁军的羽箭射了下来。”林嬷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城外的弟兄们,行踪怕是已经暴露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禁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书案前,从暗格里拿出那本记录着所有旧部联络方式和据点的密册,就要往烛火上送。
这本册子,决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黑影一闪而过。
我心中警铃大作,手里的密册还没来得及点燃,房门就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夜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一个身着墨色锦袍的男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圈圈水渍。
他身形清瘦,面容温润如玉,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当朝二皇子,李砚之。
“昭昭,不必如此惊慌。”他缓缓走进来,声音像窗外的雨丝一样,温柔又冰冷,“你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你。”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我手中那本还没来得及烧毁的密册上,随即又转向我那张因惊愕而失色的脸。
他笑意更深了,温柔得像个情人。
“包括,你父母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