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别的选择,被风吹落到了这儿。这是个小土坡,地表像被泼了一层盐,白花花的——盐碱地,这就是我的命。
我望着不远处的大树,它们把根须深扎进每一寸土地,枝叶拼命往云端伸展;还有一片花儿开得正艳,馥郁的香气都飘到了我这儿。再低头看看自己落脚的地方,干裂的土块里没有一丝水汽,方圆几尺连棵杂草都长不出来。我忽然怀疑起命运:在这样的地方,我真的能活下来吗?答案藏在风里,我听不见。
我开始抱怨风,为什么不把我吹向沃野?为什么我偏偏是一粒草籽,既没有花的芬芳,也没有树的挺拔?我在白日的烈日下祈祷,在黑夜的寒露里哀求,求万能的神给我换个去处,哪怕换个身份。可等了很久,看着大树枝叶依旧浓荫,看着花朵捧出一茬又一茬的芬芳,我还是那粒埋在盐碱里的种子,连芽尖都没敢冒。
直到某天,我忽然想通了:我是狗尾巴草的种子,就算生在贫瘠里,也该有自己的根。我不要再等了,要生根、发芽,要让这片白花花的盐碱地,终有一天染上我的新绿。
当这念头在心里扎了根,好运竟真的来了。有人拿铁锨铲走了那层泛着白霜的盐碱土,换上了肥沃湿润的新土。我在松软的泥土里舒展身子,贪婪地呼吸着水汽,根须悄悄往深处钻——原来等待的意义,是为了在机会来临时,能稳稳抓住。
可前进的路从不是坦途。我后来才知道,这片新土是为玉米准备的。那天雨后,泥土湿漉漉的,我像个贪长的孩子,拼命吮吸着雨水里的养分,想把每一寸力气都变成向上的茎秆。我望着太阳的方向生长,想着不管是草是树,活着总要把那点精气神传下去。
没想到那人看见我,一把就将我拽了出来。侧根被扯断,直根在土里挣得生疼,草尖上的露珠簌簌往下掉,像在掉眼泪。我看着他把玉米种放进铲好的小坑里,轻轻盖好土——原来植物的出身也分贵贱。可草有草的倔强,花有花的骄傲,与其羡慕身边的大树鲜花,不如化作向上的力量,在松软的泥土里用根挣一方独属于我的天地。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残根往土里钻,终于重新立了起来。太阳升得老高,中午的热浪灼得草尖发焦,我在疼痛里倔强地昂着头,唱着他们人类写的歌曲:“我再平凡也是限量版,活成怎样只有自己说了算。花花世界,管谁看不看得惯,日子就该过得让自己喜欢。”一寸一寸往上长。
和玉米一起生长的日子,我知道自己根系发达、长得快,难免要争些水分养分,甚至挡点光照。人类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这株小狗尾巴草,若不为自己挣口活路,难道等着枯成一截草秆?何况比起那些生来就被呵护的玉米,我不过是多走了些弯路,多熬了些苦日子。我相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的弯路和苦日子都会过去。
日子就在这样的争夺与成长里往前挪,直到有天一条流浪狗路过。世界那么大,随它去流浪,偏偏我倒霉,它把屎拉在我身上。湿漉漉的粪便黏在叶上,起初熏得我直想蔫下去,可是生活太多苦,我不能轻易认输,我相信会等到满意的转机:经太阳晒得半干,又被雨水一冲,那些养分竟慢慢渗进土里,成了我的“加餐”。我的秆子越发粗壮,顶上的“狗尾巴”也蓬松得晃眼,在风里摇摇摆摆,倒比旁边的同类更显精神。原来命运扔来的脏东西,有时也能变成滋养的养料。
后来沾了除草剂,才算遭了大罪。叶片先是起了枯斑,像被火燎过一样卷曲,光泽一点点褪尽。我知道这药的厉害,触杀型的能让叶子烂掉,内吸型的能顺着茎秆烂到根里。好在我命大,沾染的剂量不多,顶端的“尾巴”枯了,底部竟还冒出几片小叶。只要有这点绿在,我就不认输。
风一吹,雨一落,转眼就到了秋天。两个孩子欢笑着跑过来,一个说狗尾巴草能清热利湿、祛风明目,另一个说晒干了能做牲口的饲料。他们摘走饱满的玉米,也掐走了我蓬松的“尾巴”。
被孩子放进竹篮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玉米堆旁,原来平凡坎坷的生活,也能留下美丽的足迹。我忽然觉得,这一生值了。我没长成大树,没开成鲜花,可我从盐碱地的裂缝里钻出来,挨过拽扯,受过药害,嚼着苦日子也挣出了一身绿。每株植物都有自己的活法,能在这世上拼尽全力活过一场,能被人说上一句“有用”,便是最好的结局。
风又起了,我剩下的叶子在土里轻轻摇晃,仿佛在说:来过,努力过,就不算白活。
远处传来小孩子背诗的声音:“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啊,等明年春天,我又能茁壮成长,骄傲又自豪地为自己撑起一片天,迎风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