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桂花开了。
谢昭的声音混杂在风声与马蹄声里,带着一丝沙哑的温柔,仿佛我们不是在逃亡,而是在踏青。
可我鼻尖萦绕的,不是桂花香,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肩胛骨上的血,已经浸透了赤色战袍,变成了暗沉的褐色。
每当马匹颠簸,我都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可他回头看我时,脸上永远挂着那抹令人心安的笑。
我攥着那枚小小的铜铃,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铜铃里藏着的纸条,已经被我的手汗浸得有些濡湿,上面的字迹却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叛徒是我一手提拔的副将,张启。
李砚之许了他江南节度使的位置,只要他将我那些忠心耿耿的旧部,引入预设的包围圈。
我死在京城,是第一步。
我那些仅存的羽翼,在江南被一网打尽,是第二步。
好一招釜底抽薪。
李砚之,我的好太傅,你教我帝王之术,原来是为了这一天。
他总是温和地笑着,夸我聪慧,说我虽为女儿身,却有不输男儿的胸襟与谋略。
可我为了活下去,只能在他面前扮演一个天真痴傻的公主。
他教我治国,我便故意将文章写得狗屁不通。
他教我权谋,我便只对花园里的蛐蛐感兴趣。
我装了十年,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新帝。
可我没骗过李砚之。
他太了解我了,了解我的骄傲,了解我藏在痴傻面具下的不甘。
他甚至知道我母亲留下的那条玉绶带,被我藏在床头的暗格里。
那夜他潜入我宫中,是来劝降的。
他说:“昭昭,别争了,你斗不过的。跟我走,我保你一世安稳。”
我当时只觉得可笑,反问他:“李砚之,你忘了你是谁的臣子吗?”
他脸上的温和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失望:“是你忘了,前朝已经亡了。沈氏,也该亡了。”
原来,那夜他不是来劝降,是来取证的。
那条玉绶带,成了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昭昭,在想什么?”谢昭的声音将我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
我回过神,对上他关切的眼。
他的眼睛很亮,像寒夜里的星辰,里面只映着我一个人的影子。
我摇摇头,将那颗他塞给我的糖霜枣又往嘴里送了送。
很甜,甜到发腻,可那股苦涩的滋味,却像是从我心底蔓延出来的藤蔓,怎么也压不住。
“谢昭,”我看着他,“先帝遗诏……是真的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当然是假的。”他答得坦然,“先帝驾崩时,我在北境,离京千里。就算有遗诏,也传不到我手里。”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接着说:“但虎符是真的。我爹当年的旧部,认虎符,不认圣旨。”
我爹,镇国大将军沈策。谢昭的父亲,是他的先锋官。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只是那时,我是众星捧月的前朝公主,他是跟在将军身后,沉默寡言的少年。
我喜欢吃甜食,御膳房的点心吃腻了,就缠着父皇出宫。
每次,谢昭的父亲都会让谢昭跟着,名为保护,实为看管。
有一次,我为了买一串糖葫芦,和店家起了争执,不小心摔了一跤,哭得惊天动地。
是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颗用油纸包好的糖霜枣,塞进我手心,闷声闷气地说:“别哭了,这个比糖葫芦甜。”
后来国破,沈家被屠,我被接入宫中,封为公主,实为人质。
他则跟着他父亲,被发配到了苦寒的北境。
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没想到,再见时,他一身血色,踏破法场,撕碎圣旨,只为对我说一句:“昭昭,不怕了,我来接你回家。”
他说的家,不是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而是我们共同的故国。
“李砚之既然能买通张启,我们原定的据点,现在就是个陷阱。”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眼前的局势,“我们不能去。”
谢昭勒住缰绳,身后的赤甲铁骑也齐齐停下。
夜风猎猎,吹得旗帜作响。
他深深地看着我,
“我就知道,我的昭昭,不是他们口中的痴儿。”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舆图,在马背上展开。
“你说的对,原定的青州据点,已经成了死路。我带兵入京时,就料到李砚之会有后手,所以让另一队人马,走了水路,在枫桥镇备下了另一处地方。”
他指着舆图上的一点。
“枫桥镇?”我皱眉,“那里鱼龙混杂,商贾云集,不是藏兵的好地方。”
“正因如此,才最安全。”谢昭的指尖划过舆图上的河流,“镇上有一家废弃的绸庄,是我家早年的产业,地处偏僻,还有一条直通太湖的暗道。我们从那里走,可以避开李砚之所有的关卡,直达江南腹地,与我父亲的旧部会合。”
他的计划,远比我想象的周全。
我看着他沉稳的侧脸,心中那股漂浮不定的惊惶,终于找到了一丝依托。
“好,就去枫桥镇。”
我们调转马头,迎着月光,向南疾驰。
追兵比我们想象中来得更快。
第三天黄昏,我们在一处山谷休整时,斥候带回了消息。
三千京畿卫,由李砚之亲自率领,离我们只有不到五十里。
“他疯了?”谢昭的一名副将忍不住骂道,“京畿卫是守卫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竟敢悉数调出?”
谢昭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不是疯了,他是怕了。”
他看向我:“他怕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沈家的旗帜就永远不会倒。江南那些对新朝阳奉阴违的世家,就会永远存着观望的心思。”
所以,他要倾尽全力,将我这个“前朝余孽”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将军,我们怎么办?硬拼吗?”
“不行。”我立刻否决,“京畿卫装备精良,我们连日奔波,人困马乏,硬拼是死路一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有惊讶,有审视,也有怀疑。
我深吸一口气,指着舆图:“从这里到枫桥镇,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平坦宽阔,但无处遮掩,一旦被追上,就是瓮中捉鳖。另一条,是穿过这片黑风林。”
“黑风林?”副将的脸色变了,“公主,不可!那地方瘴气弥漫,地形复杂,进去的人十有八生还。”
“正因为如此,李砚之才想不到我们会走那里。”我迎上谢昭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最危险的路,才是最安全的路。我们必须赌一把。”
谢昭沉默地看着我,良久,他忽然笑了。
“传令下去,全军轻装简行,入黑风林。”
他看向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光彩:“昭昭,你说得对。我本就是亡国之人,这条命是捡来的,如今,我陪你一起赌。”
黑风林里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湿滑的青苔,盘根错节的树根,还有无处不在的毒虫瘴气。
我们舍弃了马匹,徒步前行。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林中伸手不见五指。
雨,也在这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秋雨冰冷,夹杂着山林的寒气,刺透了我的衣衫。
我冷得直打哆嗦,脚下更是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我。
谢昭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我身上,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淡淡血腥味的战袍,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寒意。
“冷吗?”他问。
我摇摇头,却忍不住向他身边靠了靠。
他顺势将我半揽入怀中,用身体为我挡住风雨。
他的胸膛很宽阔,很温暖,心跳声沉稳有力,一声一声,敲在我的耳膜上,竟让我在如此绝境中,感到了一丝诡异的安心。
“谢昭,我们……能活下去吗?”我终于问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他没有立刻回答。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划过他坚毅的下颌线。
“能。”他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昭昭,你知道北境的冬天有多冷吗?雪能埋到人的膝盖,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刚去的时候,我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冻死在巡逻的路上了。”
“可我一想到,你还在京城那个牢笼里,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得活着,活着回去带你走。”
“我等了十年。”
他低头看着我,黑沉沉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所以,我们一定能活下去。”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冲刷干净。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身后追兵的火把时隐时现,像催命的鬼火。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带路的斥候忽然传来一声低呼:“将军,前面有光!好像是镇子!”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我们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天亮前,走出了那片绝望的黑风林。
雨势渐小,化为绵绵的细雨。
远处,一座笼罩在蒙蒙水汽中的江南小镇,出现在我们眼前。
白墙黑瓦,小桥流水,在秋雨的洗礼下,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枫桥镇。
我们到了。
可我心中的不安,却在看到那座小镇的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太安静了。
清晨的集镇,本该有早起的店家,有炊烟,有鸡鸣犬吠。
可眼前的枫桥镇,却像一座鬼城,死寂得可怕。
谢昭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赤甲军立刻散开,呈警戒姿态。
秋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不是铁锈味,是血。
雨水模糊了前路,也模糊了谢昭挡在我身前的背影。
我知道,穿过这场雨,就是那座废弃的绸庄。
是生门,还是李砚之为我们准备的又一个死局,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