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胡斗舞场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碗，碗底是绚烂夺目的舞池，碗身是一层又一层的看台，年轮似的盘旋而上，比鸟巢还要高。

这只碗有个缺口，可以说美中不足，也可以说是锦上添花，因为室韦都督府正好坐落于此。

都督府模拟唐风而建，但因保留了大量的地域色彩而显得有些不三不四，不过在这一片只有蒙古包的辽阔土地上也算是威武雄壮、别具一格了。大都督沃汗正高高在上，昂首阔臂，指点江山。

红铜怪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三根红黑相间的柱子。不知瞎子是哪个。旁边有两张交椅，两个白袍人端坐其上，因距离太远而看不出高矮胖瘦等具体内容。性别没问题，雄的。

堂堂大都督沃汗站着，而两个白袍人像大佛一样坐着，看起来怪怪的。崔狗儿就说：

“那两个像僵尸一样的白衣人，看着感觉比唐玄宗还要大。”

龟酸一种说：“蒙兀室韦完全自治，大都督一职有名无实，沃汗背后需要金主的支持。那两个僵尸估计就是。”

“看起来不像是有钱人。”

“三少爷看起来也不像。”

“小点儿声。这不刚起步吗？”

“嘘——差点走漏风声。”

“安庆绪不就是沃汗的金主吗？”

“金主怕多吗？改天有空帮三少爷问问。”

“找死去吧。”

木香沉说：“我在意的是那三个红铜怪，雨花谷距离这里不足三十里地，长而久之，这是一个可怕的隐患。”

“大少爷所言极是。”龟酸一种说，“花鸟使聘用武林中人作为护花使者司空见惯，但那三个红铜怪显然不是这一类的临时工。”

崔狗儿问：“凭什么这么说？”

“单凭沃汗给予的礼遇便可见一斑了。”

“发现您的三角眼看到的面积比我的大眼睛大。”

“请三少爷别伤害我。”

“从荥阳到东胡，这些怪人天南地北地跑。照您说的，他们有可能是朝廷的正式职工了？”

“嫌疑很大。”

“追踪两个大美人来着？”

“改天有空帮三少爷问问。”

“滚。”

“马上。”龟酸一种领着三五种找崔花雨去了。

木香沉说：“如果他们是追人来着，以三弟与雨花谷近乎暴发户的知名度，还真躲不过去。”

“马场成形之初，我与安庆绪常常来往都督府，前些天不还来过一趟吗，但从未见过他们，也从未听到沃汗提起过。由此判断，他们和沃汗是新朋友。进而说，他们不是冲着希女子师徒来着。”

“何以见得？”

“要来早来了。大哥你想，龟大侠来一下，赫以北来一下，第五坏来一下，相当于半路上杀出三个程咬金，他们的线索早就断了。”

“你不是有大熟人吗，打听打听。咱需要确切的答案。”

“必须的。等等就打听。”

话音刚落，城楼上的人消失了。

而斗舞场人满为患。

崔狗儿又吹牛了。这一场舞会实质就是全民联欢会，区别只在于手持邀请函才能有好座位。舞会开始了。

没有任何规则，只要会跳就尽管下去跳，观众就是最好的裁判，谁跳得好，以掌声与呼声见分晓。不会跳的也能下场，但要求脸皮够厚，因为会被观众嘘到尿裤子。

一转眼就已白热化。

斗舞场四周火笼高高挂，几乎将犹如鹤立鸡群般耀眼的胡姬捧上了天。但随着其其格的下场，焦点便一分为二。两个年纪不相上下的美少女使出浑身解数，争奇斗艳。

斗舞场上，谦让不仅不是美德，反而是一种伪君子的卑劣行径。你来我往，直至短兵相接，真刀真枪地斗一场才是万众期待的。不过那些跳到直接干仗的也很吸眼球就是了。这一晚上，头破血流不计其数。但这是光荣的，不带仇恨的，明日相见依然是兄弟姐妹。

崔狗儿指着其其格说：“东胡人民心目中的女神，三弟的一号熟人，沃汗的掌上明珠，都督府里她最大，很好用。”

又说：“还有她大哥傲木嘎，东胡人民心目中的一坨屎，三弟的二号熟人。那家伙就像是咱家养大的一样，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爹让他干什么他就拿什么干他爹，很神奇。”

木香沉忍俊不禁：“借用一种老哥的话说就是，雨花谷三少爷的公关能力强如关公。”

“还是得感谢狗。”

崔狗儿靠狗打天下，虽说第五坏爱不爱狗尚不明确，虽说胡姬喜欢飞红雪也只是醉翁之意，但其其格与傲木嘎真真是真爱——他们最大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抱着狗一起睡。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们迟迟未能实现伟大的愿望。为什么现实如此残酷呢？要知道，他们可是东胡的太子太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天气预报都得给他们面子。

因为兄妹俩有着超级严重的洁癖。

爱疯了却不敢养。

于是崔狗儿便驯了一对五讲四美的少女狗送给他们。

这对少女狗绝不随地大小便，哪怕深更半夜也会跑到千里之外去解决，解决完了还会就着草地擦屁股，擦得香喷喷的才回家。现在的都督府，只要闻到小草的芳香，便知道是它们来了。其他方面就更不用说了，饭前懂得洗脚，睡前懂得洗澡，咬人前懂得看身份。

因此，崔狗儿与傲木嘎兄妹组成了一个比铁三角还要铁三分的狗三角。崔狗儿利用这个关系网捞了不少好处。

说回跳舞。两个美少女激战正酣，斗舞场掌声雷动。崔狗儿希望其其格赢，原因不说自明，他三不五时地就会偷偷往胡姬脚下扔花生米，但舞场是草场，效果体现不出来。

歌、舞一家亲，崔花雨爱屋及乌，而且专业。她对身边的龟们说：“胡姬学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耐力差的缺点就会逐渐显现出来，如果她最终输在这一点上就当真可惜了。”

龟酸一种深沉地说：“输了也是我们的三少奶奶。”

龟酸三种肤浅地说：“三少奶奶不能输，不然会揍死三少爷。”

龟酸五种中肯地说：“我看不懂。”

崔花雨说：“别爷爷奶奶的，直接点，你们支持谁？”

三龟异口同声：“胡姬。”

事实上这场面捧谁都难。论长相，一样美但各有千秋，胡姬气质妖娆，其其格身段泼辣；论舞艺，胡姬因为妖娆而显得更加讨巧，但其其格胜在技术难度，惊险刺激，同样吸睛；论支持者，法官都没有见过这么公平的票。这场斗舞，怕是只有飞天舞后沙草寒亲临才能一判高下了。

观众有福了。除外崔狗儿。场面越胶着他就越焦急。

俗话说，忙中会出错，急中能生智。花生米不行，就去场外的夜市买了一堆烤鸡蛋回来，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射出去。从小跟狗玩蹴鞠长大的，临门一脚的功夫远胜梅西。

鸡蛋咕噜咕噜地奔向胡姬，砰，打中门柱；再来一颗，砰，打中横梁；再来一颗，事不过三，这下胡姬起飞了。

眼看着就要摔个仰八叉。

这种情况这种摔，不敢说全身瘫痪，屁股摔成两瓣在所难免。目前能救她的只有近在咫尺的其其格了。

其其格舞艺佳，人品更佳，武术底子也不错，她飞快地抓住胡姬的脚腕，再加一个借力旋转，胡姬的身体便又向上飘了起来。就像双人舞一样，其其格的手从对方的脚腕切到腰身再切到双肩，旋转三周之后，胡姬稳稳着陆。然而，大冷门出现了。

就在掌声再次爆棚之时，正在完成落地动作的其其格也踩雷了，而且连爆两个，咔嚓，咔嚓，她也起飞了。

“做人太失败了。”崔狗儿从座位上滑落在地，软绵绵的，像骨架被人拆了似的。三脚射门，两个乌龙球。中国足球臭是有传统的。

木香沉救了其其格。以他的武功，救一个踩滑鸡蛋的小女人简直就是探囊取物，所以姿势优美，动作也很潇洒。

只是又种下了情缘。

男女授受不亲，草原女孩虽然豪放，但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陌生人抱着转圈圈，肯定会羞涩。

不过羞涩的同时她也将木香沉端了个仔仔细细的详——这里允许放慢动作。东胡少年个个五大三粗，几时见过这般轻灵俊逸的东南小伙呢？她的眼光亮了。全是电。照亮了东胡斗舞场。

而这一幕又被崔花雨捕捉到了。那一瞬间，她是自卑而又沮丧的。但下一个瞬间，她笑了，轻松快乐地笑了。

少女情怀不再朦胧。

木香沉只是我最亲的大哥。

整一童年时代，被重债压得心力交瘁，而当解放的那一天，作为救世主之一的木香沉进入了她贫乏的生活，进入了她贫乏的情感生活。朦胧的依恋，小女孩之常情。也仅此而已。

这一瞬间，她的精神也得到了解放。这从她的笑容里清晰可见。为了这一瞬间，其实她整整努力了三个月——每天晚上她都会坐在雨花河边，仰望星空或没有星星的夜空，双手撑扶河岸，两只脚丫子冲泡水中，然后保持这样的一个动作安静地思考。如果工作不忙，她会坐到天亮。

龟酸一种问龟酸三五种：“四小姐在高兴什么？”

龟酸三种说：“两大舞王摔了，她幸灾乐祸。”

龟酸五种说：“我看不懂。”

龟酸一种说：“你俩也就酒量拿得出手。”

龟酸三种说：“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你走。”

龟酸五种说：“同意老三的说法。”

龟酸一种说：“若是让人听见了，会以为我怎么着你们呢。”

崔花雨就听见了，她说：“您别欺负人傻。”

龟酸一种对龟酸三五种说：“四小姐说你俩傻？得意不？”还想说些什么，但说不下去了，一副蒙受千古奇冤的苦样子。

舞场上。

其其格的羞涩很有特色，全身都羞涩，就是妨碍不到火辣辣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木香沉不放。崔狗儿来到她身边。两人交头接耳：

“没见过这么帅的吧？”

“没见过，我的眼睛都快要死了。”

“造化弄人。全撞在一起了。”

“此话怎讲？”

“格格眼里的这位少年英雄来自雨花谷，乃我崔门一哥，大名香香，小名也是香香是也。”

“香香，好有味道的名字。他多大了？”

“小你半岁。”

“定金多少？三年后取货。所有的费用我包了。”

“按三十年的费用收取。”

“狗胆包天。”

“这话是骗人的。其实我天生胆小。”

“漫天要价还胆小？”

“我天生胆小，见什么怕什么，就是不怕钱。”

“我恰恰跟你相反。”

“如何相反法？”

“我天生胆大，见什么不怕什么，就是怕不给钱。”

“三十年少了吗？”

“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