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十五年,春。
苏州府,姑苏城外,有座精巧雅致的别院“听雨轩”。主人是告老还乡的翰林苏学士。苏家千金苏婉容,年方二八,才貌双绝,尤擅丹青,是苏学士的掌上明珠。
听雨轩临水而建,轩窗外,一株姿态婀娜、垂丝如瀑的百年老柳,枝条轻拂水面,是婉容最爱的景致。
“柳郎,你看,我今日画的这《春江烟柳图》,可还入眼?” 苏婉容推开轩窗,将刚完成的画卷对着窗外那株垂柳展开,声音清甜,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憨。
春风拂过,柳枝无风自动,轻轻摇曳,仿佛一位谦谦君子在颔首欣赏。一个温润清朗、带着草木清气的男子声音,竟直接在婉容的耳边响起,带着由衷的赞叹:
“婉容妙笔,烟波浩渺,垂丝含情,春意盎然,已得自然神韵。只是…这柳叶的脉络走向,稍显刻意了些,若能再洒脱两分,便更添生机。”
苏婉容嫣然一笑,毫无惊诧,仿佛早已习惯:“就知道瞒不过柳郎你的法眼。我这就改。” 她提笔蘸墨,对着窗外的垂柳细细观察,在画卷上添改起来。
贴身丫鬟小蝶端着茶点进来,看到自家小姐又对着柳树说话,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您又跟柳树说话啦?让人听见,怕是要说您…”
“说什么?说我痴了?” 苏婉容头也不抬,嘴角含笑,“小蝶,你不懂。这株柳树有灵。他叫柳郎,是我的…知己。” 她说到“知己”二字,脸颊微微泛红。
小蝶摇摇头,放下茶点:“好好好,小姐的柳郎知己。那您和您的柳郎知己先用些茶点吧,画了一上午了。” 她放下东西,识趣地退了出去。
婉容捻起一块精致的荷花酥,轻轻放在窗台上,对着柳树柔声道:“柳郎,你也尝尝?虽知你不食人间烟火,但这新做的荷花酥,带着池中清露的气息呢。”
窗外,一条柔韧的柳枝如灵蛇般探入窗内,极其轻柔地卷走了那块荷花酥,随即缩回树冠深处。那温润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婉容有心了。这清露荷香,沁人心脾。”
这样的对话,几乎日日上演。自从一年前那个雨夜,婉容在轩中作画,被窗外柳影婆娑吸引,情不自禁对着柳树倾诉心事时,意外得到了回应,她便与这位“柳郎”结下了不解之缘。
柳郎博学多才,谈吐风雅,对诗书、画艺、音律乃至世事人情,皆有独到见解。他虽自称是柳树之精,却毫无妖邪之气,反而温润如玉,守礼君子。婉容一颗芳心,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倾谈中,悄然系在了这位非人的“知己”身上。
入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苏州城。听雨轩虽处城外,也未能幸免。苏学士夫妇年迈体弱,双双病倒。更令人揪心的是,一向身体康健的苏婉容,竟也染上了恶疾,且病情来势汹汹,数日之间便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气息奄奄。
城中名医请遍了,汤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大夫们皆摇头叹息,暗示准备后事。
“我的儿啊!你醒醒!看看娘啊!” 苏夫人守在女儿床前,哭得肝肠寸断。
苏学士也是老泪纵横,握着女儿滚烫的手,喃喃自语:“老天爷!我苏某人一生清廉,为何要如此惩罚我的容儿!”
小蝶更是哭肿了双眼,日夜不休地服侍。
听雨轩内,愁云惨淡,药气弥漫。窗外,那株百年垂柳,枝叶竟也显得无精打采,在风中轻轻颤抖,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悲伤。
深夜,万籁俱寂。苏婉容在昏迷中痛苦地呻吟,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小蝶累极,伏在床边睡着了。
就在这时,轩窗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无声推开。一道修长挺拔、身着青衫的虚影,如同月光凝聚,悄然飘入房中,落在婉容床前。虚影面容俊雅,眼神温柔而悲伤,正是柳郎的化形。
他俯下身,冰凉的手指(虚影并无实质,却带着凉意)轻轻拂过婉容滚烫的额头,声音低哑,充满了痛楚:“婉容…婉容…我该如何救你…”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呼唤,婉容竟在昏迷中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却认出了眼前模糊的身影,气若游丝地呢喃:“柳…郎…是你吗…我…我好难受…”
“是我!婉容,是我!” 柳郎的虚影一阵波动,声音哽咽,“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不会…”
婉容虚弱地笑了笑,眼中流下两行清泪:“能…能再见你…真好…可惜…我怕是要…食言了…不能…陪你看…年年春柳了…”
“不!不会的!” 柳郎的虚影猛地摇头,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婉容,你听着!你的病,并非无药可医!大夫们束手无策,是因为缺了一味…世间难寻的药引!”
“药…引?” 婉容意识模糊,艰难地重复。
“是!千年柳心!” 柳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唯有凝聚千年草木精华的柳树之心,方能祛除你体内邪热沉疴,焕发生机!”
“千…年柳心?” 婉容涣散的目光似乎清明了一瞬,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抗拒,“不…不行!柳郎!那是你的…命根子!我…我宁愿死…也不要你…”
“傻姑娘…” 柳郎的虚影温柔地笑了,如同春风拂过柳梢,“我修行千年,早已看淡生死。这柳心于我,不过是一身精元所聚。但于你,却是活命的唯一希望!你青春正好,如花似玉,未来还有无限可能…而我,不过是一株老树…”
“不…不要…” 婉容的泪水汹涌而出,她想伸手抓住柳郎,却虚弱得抬不起手,“柳郎…没有你…这听雨轩…这年年春柳…于我…又有何意趣…”
“婉容,听话。” 柳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活着。替我好好看看这世间。替我…感受那春风夏雨,秋月冬雪…答应我,好吗?”
婉容泣不成声,只是拼命摇头。
柳郎的虚影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声音也缥缈起来:“记住我的话…千年柳心…就在…我的树身之中…七寸之下…婉容…珍重…来年…春风又绿江南岸时…我…化作新芽…再…来看你…”
话音未落,那青衫虚影如同烟雾般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只余下一缕淡淡的草木清气。
“柳郎——!” 婉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眼前一黑,再次昏死过去。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小蝶被惊醒,慌忙查看。
次日清晨,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听雨轩——窗外那株百年垂柳,竟在一夜之间彻底枯死!粗壮的树干上,赫然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如同利斧劈开的巨大创口!创口边缘焦黑,仿佛被烈火灼烧过,而在创口的最深处,隐约残留着一小截散发着浓郁草木清香、温润如玉的淡绿色木质,如同被生生剜去了心脏!
与此同时,昏迷数日的苏婉容,竟奇迹般地退了高烧,呼吸变得平稳悠长,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
“神迹!这是神迹啊!” 苏学士夫妇又惊又喜,对着那株枯死的柳树老泪纵横,连连叩拜。
“一定是柳树显灵!用自己救了小姐!” 小蝶看着那狰狞的树身创口,又看看床上安睡的婉容,心中充满了震撼和悲伤。
苏婉容在数日后悠悠转醒。身体虽然虚弱,但那股致命的邪热确已消失无踪。当她从小蝶口中得知柳树枯死、树心被剜的真相时,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她不顾父母劝阻,挣扎着下床,在小蝶的搀扶下,踉跄地走到那株枯死的柳树前。
昔日婀娜的垂丝,如今只剩下干枯僵硬的枝条,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树干上那道巨大的、焦黑的创口,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深深刺痛了婉容的心。
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焦黑的创口边缘,指尖传来粗糙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柳郎最后的决绝与痛苦。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滑落,滴落在枯死的树根上。
“柳郎…你好傻…” 婉容的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思念,“你让我活着…可这世间…没了你…还有何颜色…”
她就这样在枯柳前站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将枯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冬去春来。枯死的柳树依旧矗立在听雨轩外,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苏婉容的身体渐渐康复,但性情却变得沉静如水,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哀愁。她不再作画,尤其是不再画柳。
这一日,春风和煦。婉容独自一人来到枯柳下。枯死的树干依旧焦黑狰狞,然而,就在那巨大创口的下方,靠近树根的位置,她惊讶地发现,竟钻出了几簇极其细小、却顽强无比的嫩绿新芽!
那新芽翠绿欲滴,充满了勃勃生机,与上方枯死的枝干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婉容的心猛地一颤!她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柔嫩的新芽。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熟悉的生机脉动!
“柳郎…是你吗?” 婉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的希冀,“你…回来了?”
春风拂过,新芽微微颤动,仿佛在回应她的呼唤。其中一片最鲜嫩的柳叶,在阳光下,叶脉的纹路竟隐约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却温柔含笑的人脸轮廓!
婉容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生怕惊扰了这新生的奇迹。她轻轻抚摸着那片奇特的柳叶,如同抚摸着爱人的脸庞,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
“柳郎…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等你…再为我垂下那万条绿丝绦…”
阳光洒在枯死的树干和倔强的新芽上,也洒在苏婉容含泪带笑的脸上。那枯死的树桩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顽强不息的淡绿色光芒,如同沉睡的生命在复苏,极其缓慢地、脉动着,与新芽的生机遥相呼应。
而在婉容未曾注意的角落,那片带着人脸轮廓的柳叶背面,一道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的淡金色纹路,正沿着叶脉,悄然蔓延。
(第十章 柳郎情深 完)
妖谱诠释:
妖物:柳树精(柳郎)
出处:《子不语·柳精》:“百年老柳通灵,常化俊雅书生,与闺秀诗词唱和。”
本相:垂柳千年成精,化青衫公子。本体蕴“柳心”可活命,剜心救佳人后枯木生新芽,藏人脸叶纹。
理念: 草木有情胜人。柳郎舍心证挚爱,枯桩新芽象征“精魂不灭”,淡金叶脉伏笔天地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