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羹
书名:味旅•香味的延续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10374字 发布时间:2025-08-09


扬州七月的天闷得像蒸笼,蝉在柳树上叫得撕心裂肺。苏洛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浅蓝色棉布衬衫的领口。她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一个地址——“得胜桥巷尾,老茶楼后院”。


巷子窄得只容两人侧身而过,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溜光水滑,缝隙里嵌着湿漉漉的青苔。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隔夜饭菜混合的复杂味道。她按纸条上的描述,在一扇斑驳的黑漆木门前停下。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出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唱戏声停了。


片刻,门吱呀一声拉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衫,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苏洛。“找谁?”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扬州腔。


“您好,请问是陈三丁,陈师傅吗?”苏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又恭敬,“我叫苏洛,是从省城来的。听说您是扬州做三丁包最地道的老师傅,想……”


话没说完,老人眉头已经皱成了疙瘩。“什么三丁包?早不做了!找错人了!”他摆摆手,就要关门。


苏洛急忙用手抵住门板,那粗糙的木刺扎得掌心生疼。“陈师傅,我找了好多地方才问到您这儿!我是真心想学,想记录下这老手艺……”


“记录?学?”老人嗤笑一声,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年头谁还吃那费工夫的老面三丁包?都图快,图便宜!”他用力把门往回拉,“我退休了,享清福,别来烦我!” 砰!门板在她面前重重关上,震落了几缕灰尘。门内收音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咿咿呀呀,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苏洛站在紧闭的门前,掌心被木刺扎破的地方渗出一丝血珠,混着汗水,又黏又疼。巷子里的热气裹挟着她,蝉鸣吵得人脑仁发胀。她没动,帆布包的带子勒得肩膀发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转过身,拖着步子往回走。巷口杂货铺的老板娘嗑着瓜子,眼神瞟过来,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


苏洛没理会,走出巷子,站在浑浊的运河边。河水缓慢流淌,带着油污和落叶。她打开笔记本,翻到空白页,用铅笔重重写下:“陈三丁,得胜桥巷尾。闭门羹。”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远处,一座新建的仿古茶楼挂着巨大的招牌——“速冻三丁包,买一送一”。她合上笔记本,塞回包里,抬头看着毒辣的日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那点挫败像水汽,被这闷热一蒸,反而凝成了更硬的东西。




连着三天,苏洛都在得胜桥附近转悠。她没再去敲那扇黑漆木门,只是坐在巷口那家破旧的小面馆里,点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慢吞吞地吃,耳朵竖着听周围茶客的闲谈。面馆老板是个话痨,姓王,五十来岁,胖墩墩的,围裙油亮。


“陈老头啊,脾气是出了名的犟驴!”王老板一边擦桌子一边跟熟客唠嗑,“当年国营富春茶社的面点大拿!他那三丁包,啧,鸡丁、肉丁、笋丁,切得跟骰子似的匀溜,老面发的皮子,暄软又有嚼劲,蒸出来,那香味能飘半条街!多少盐商老爷就认他这一口,当个宝。”


苏洛竖着耳朵,不动声色地把面汤喝得见了底。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茶客呷了口浓茶,接口道:“可不是嘛!那会儿办大事的宴席,最后一道点心不上陈三丁的三丁包,主家都觉得不够排面!是点睛之笔!讲究的就是个精细、功夫、平衡!哪像现在……”他摇摇头,一脸不屑,“机器绞的馅,发泡粉催的皮,一股子添加剂味儿。”


“后来呢?”苏洛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王老板瞥了她一眼,大概是看她面生又年轻,但还是说了下去:“后来?后来茶社改制,讲效率讲成本,他那套费时费力的老法子不吃香了呗。老头子倔,跟领导拍桌子,一气之下提前退了休,回家吃老本。多少大饭店想请他去当顾问,开高价,嘿,人愣是不去!说看不惯那些花里胡哨糟蹋东西的玩意儿。”王老板叹了口气,“手艺是好手艺,可这年头,谁还认那份死功夫啊?他儿子都不乐意学,嫌累,跑去南方打工了。老头子一个人守着那老院子,脾气能好才怪!”


苏洛默默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笔记本封面。盐商宴席的点睛之笔,老手艺人的倔强坚守,还有时代车轮下那份格格不入的“精细”与“功夫”。她翻开本子,在“陈三丁”的名字下面,又添了几行字:“国营富春大拿,盐商宴席必备。拒现代改良,独守老院。子弃工南下。” 面汤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字迹,也模糊了窗外运河上驶过的驳船影子。那份濒临消失的“古法”,似乎不仅仅是馅料和面皮的配方。




天还没透亮,空气里残留着前夜未散的闷热。苏洛背着一个轻便的竹篓,跟着一个皮肤黝黑、精瘦的汉子老李,一头扎进了扬州城郊的竹林。老李是王老板介绍的,家里祖辈种笋,对这片竹林熟得像自家后院。


“陈老头要的那种笋,叫‘白脚矮’,难伺候!”老李在前面带路,手里的柴刀利落地劈开挡路的藤蔓和低垂的竹枝,“长得慢,个头不大,就图它嫩、脆、甜,没渣!以前专供老茶社做三丁包的。现在种的人少了,费劲,卖不上价。”


竹林深处,光线被茂密的竹叶筛得稀碎,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空气是黏糊糊的绿色,混杂着泥土、腐叶和竹子的清气。没走多久,苏洛的衬衫后背就洇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更恼人的是蚊子,细小而凶猛,嗡嗡地围着人转,隔着薄薄的衣料也能狠狠叮下去,一挠就是一个红肿的包。


“喏,就这儿了!”老李在一小片地势稍高的坡地停下。这里的竹子明显比周围的矮小一些,竹竿底部带着一种温润的象牙白色。“要挑刚冒尖没多久的,笋壳紧包着,顶上那点芽叶还是嫩黄的。”他蹲下身,熟练地用特制的小锄头刨开湿润的泥土,动作轻柔得像在挖宝。


苏洛学着他的样子,也蹲下来。泥土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她找到一颗符合要求的笋尖,小心翼翼地用带来的小刀,学着老李的手法,贴着根部切下。笋根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汁液,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鲜甜气息。她刚把沾着泥的笋放进背篓,几只蚊子立刻叮上了她裸露的小臂和脖子,又痛又痒。


老李抹了把脸上的汗,指着远处一大片明显高大粗壮的竹林:“都改种那种‘毛壳高’了,长得快,产量大,饭店里做腌笃鲜、油焖笋都用它,便宜。可那笋芯子老,纤维粗,炒着吃还行,要做陈老头那种讲究的三丁包?差远喽!”


太阳渐渐升高,光线变得毒辣,穿透竹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眼的光斑。林子里像个巨大的蒸笼,汗水流得睁不开眼。苏洛的竹篓里,只躺着七八根沾着新鲜泥土的“白脚矮”,每一根都来之不易。她脖子上、胳膊上被蚊子叮咬的红包连成了片,又热又痒。背篓的带子勒进肩膀的肉里,火辣辣的疼。她抬头望了望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湿热粘稠的空气,弯腰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这份“鲜”的代价,远不止价格标签上的数字。




小小的后院厨房,像个密不透风的桑拿房。唯一的窗户开着,却透不进一丝风。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映得陈三丁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他依旧板着脸,但对苏洛带回来的那一小篓“白脚矮”嫩笋,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案板是厚实的枣木,油光发亮。陈三丁拿起一块煮熟的猪后腿肉,肉皮朝下放在案板上,抽出一把沉甸甸的方头菜刀。“看好了,”他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肉丁,要骰子块。三分肥七分瘦,肥丁煸出油才香,瘦丁要嫩,不能柴。大小,”他用刀比划着,“就这么大。”


刀起刀落,沉稳而极快。笃笃笃笃!密集如雨点般的声响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肉块在他手下迅速变成一堆大小几乎完全一致的肉丁,肥瘦分开码放,像排列整齐的小方阵。苏洛看得屏住了呼吸。


“你来。”陈三丁把刀柄转向她,退开一步。


苏洛深吸一口气,接过那把沉甸甸的刀。她学着陈三丁的样子,一手按肉,一手下刀。可那肉在她手下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滑不溜秋,刀刃下去,切出来的丁不是歪了就是大小不一,用力过猛还差点切到手指。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滴落在案板上。


“手腕沉下去!刀拿稳!心浮气躁切个屁!”陈三丁在旁边冷冷道,并不上手纠正,只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


切笋丁更考验人。“白脚矮”笋极其脆嫩,力道稍大就容易碎裂。苏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运刀。笃……笃……笃……速度慢得像蜗牛,切出来的笋丁边缘还是毛毛糙糙的。厨房里热浪滚滚,蒸汽从旁边一口大锅里不断涌出,混合着柴火的烟气和生肉的油脂味,熏得人头晕眼花。她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用力微微发抖。


鸡丁的处理相对容易些,但也要求大小均匀。等三样主料勉强切完,苏洛感觉自己的右手手腕像是灌了铅,酸胀得抬不起来。案板上,她的“作品”和陈三丁切出来的放在一起,高下立判——一堆是规整的军队,一堆是散乱的难民。


陈三丁没评价,只是指了指灶台边一个蒙着湿布的瓦盆:“面在那。老面引子,温水,揉。揉到‘三光’——手光、盆光、面光。什么时候揉出来,什么时候再说馅的事。” 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灶膛口,往里添了根柴,不再看她。灶火映着他沉默的侧脸。苏洛看着瓦盆里那团灰扑扑、看起来毫无生气的面疙瘩,又看看自己酸痛的手腕,咬咬牙,把手伸进了微温粘稠的面团里。这“锤炼”二字,字字都是汗水。




面团黏糊糊地扒在手指上,甩都甩不掉。苏洛学着陈三丁之前示范的样子,手掌用力往下压、推出去,再卷回来,再压、再推。可那团面像是有自己的脾气,软塌塌地粘在盆底,完全不听话。没揉几下,汗水就顺着她的下巴滴进面盆里。手腕的酸胀感越来越清晰。


“水多了,加把干粉!别用死劲儿,手腕带点巧劲!”陈三丁的声音从灶膛边传来,头也没抬。


苏洛依言撒了把面粉,继续揉。干粉混进去,面团暂时没那么粘手了,可揉起来却更费力气。厨房里像个蒸笼,蒸汽弥漫,柴火的烟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她咬着牙,机械地重复着压、推、卷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面团似乎开始有了点韧性,盆壁上的面糊被带下来一些。


陈三丁起身,揭开旁边大灶上那口厚木锅盖。一股滚烫的白色蒸汽“轰”地冲上房梁,瞬间填满了整个厨房。蒸笼里码着昨天试做的几个歪歪扭扭的三丁包(用的是普通笋),在高温蒸汽中微微膨胀,散发出混合着肉香、笋鲜和麦子甜香的气息。这香气在闷热的厨房里格外浓郁,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看火候,”陈三丁的声音在蒸汽里显得有些飘忽,“气要足,但不能猛火一直冲。蒸包子的时间,掐着点,多一分皮塌,少一分馅生。”他用一根长长的竹筷子,利落地在几个包子上戳了一下,又迅速盖好锅盖,只留一条小缝。


苏洛揉面的动作没停,汗水流进眼睛也顾不上擦。她看着那氤氲的蒸汽,闻着那越来越诱人的香气,手下那团面似乎也渐渐变得光滑起来。盆壁上的残留被揉进去了,面团表面开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她试着把面团提起来,虽然还有些粘手,但已经能形成一个相对光滑的球体,不再软烂地瘫在盆底。手臂的酸痛还在,但看着这变化,心里却升起一丝微弱的成就感。这“老面发酵的奥秘”,第一步的“揉”,就是一场与体力和耐心的硬仗。




傍晚,最后一丝暑气还没散尽。陈三丁破天荒地没把苏洛立刻赶走。他搬了两个小马扎到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槐树叶子浓密,筛下些微凉风。桌上放着两个盘子,一盘是苏洛揉面、他亲手包蒸的包子,模样周正些;另一盘是苏洛全程做的,包子大小不一,有几个还咧着嘴。


陈三丁拿起一个苏洛做的包子,掰开。里面的馅料切得大小不均,汤汁流了出来。他沉默地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苏洛紧张地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差远了。”他咽下嘴里的东西,把剩下的半个包子放回盘子,声音没什么起伏,“刀工,火候,揉面,发面,样样都欠着火候。”他抬眼,看着苏洛,“你以为我老头子故意刁难你?是这老东西,它就认这个死理儿!少一分功夫,它就少一分味道!”


他拿起一个自己做的包子,没吃,只是看着。“富春茶社那会儿,早上四点就得起来发面。老面引子,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得用体温捂着,看天气冷暖加减水温。切丁?学徒三年,就练个切墩儿!切不好,师傅的擀面杖就敲在手背上。”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点遥远的光,“那时候,做一笼三丁包,是手艺,是脸面!盐商老爷们吃得精细,舌头刁得很,一尝就知道是不是那个味儿。”


“后来呢?”苏洛轻声问,递过去一杯晾凉的大麦茶。


陈三丁接过杯子,没喝,摩挲着粗糙的杯壁。“后来?后来就讲快,讲省事。机器绞的馅,发得快,包得快,蒸得快。味道?能吃就行呗。”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我这套?又慢又累,成本高。领导嫌,客人嫌,连我儿子都嫌!说爹,你这老古董,该进博物馆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一盘歪扭的包子上,声音低了下去:“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就这么变味了,没了。我这把老骨头,守着这点东西,也就图个心安。等我哪天蹬腿走了,这老面引子,这切丁的手艺,这蒸笼里的火候,也就真跟着进棺材了。” 他拿起苏洛做的那个裂口的包子,又咬了一口,慢慢嚼着,没再说话。暮色四合,槐树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那份坚守的孤独和眼看着手艺凋零的无力感,比夏夜的闷热更沉重地压在苏洛心头。




南京的深巷比扬州更曲折,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咸鲜味,像是浸透在砖缝里。苏洛循着一位老饕给的模糊线索——“箍桶巷附近,门脸很小,门口常年挂几只鸭子”——在迷宫般的老城区转了大半天,才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看到一块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头招牌,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老魏盐水鸭”。


门脸窄得只能容一人进出,里面光线昏暗。一个穿着油腻围裙、头发花白稀疏的干瘦老头正坐在小板凳上,专注地给一只光鸭“按摩”。他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力道十足,从鸭胸到鸭腿,一遍遍揉捏、拍打,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鸭皮在他手下变得油润紧绷。空气里那股咸鲜味更浓了,混杂着花椒、八角等香料的复杂气息。


“魏师傅?”苏洛试探着问。


老头头也没抬,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拿起旁边一个粗陶大盆,里面是浓稠的、黑褐色的酱状物。“炒盐,”他言简意赅,声音像砂纸磨过,“花椒、八角、桂皮、香叶……按方子炒香,碾碎,拌粗盐。”他抓了一大把这混合香料盐,均匀又用力地涂抹在鸭子的内外每一寸,尤其是鸭胸肉厚和关节处。盐粒摩擦鸭皮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叫‘干腌’,”老魏终于抬眼看了苏洛一下,手上动作不停,“盐要透进去,把肉里的水逼出来,肉才紧实,才有底味。急不得。”他抹完盐,把鸭子小心地放进一个巨大的深口陶缸里。缸底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盐,旁边还靠着几只同样处理好的鸭子。老魏又撒上一层厚厚的香料盐,把这只鸭子完全覆盖、压实。


“这就行了?”苏洛看着那口黑黢黢的陶缸。


“等着。”老魏拍拍手上的盐粒,指了指墙角一排大小不一的陶缸,“大的三天,小的两天。天冷多腌一天,天热少腌一天。全凭手感,看鸭子大小肥瘦,看天气。”他走到一个盖着木盖的陶缸前,掀开一条缝,一股更浓郁、更醇厚的咸香混合着香料和陈年卤水的气息猛地冲出来,瞬间盖过了厨房里所有的味道。苏洛忍不住深吸了一口,那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带着时间的沉淀感。


老魏用一根长竹签在缸里搅了搅,挑起一点深褐色的卤汁看了看浓稠度,又闻了闻。“时辰到了。”他盖好盖子,走到另一个大灶台前。灶上坐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面翻滚着清澈的汤水。“卤汤开了,下鸭子。水不能大滚,要‘虾眼水’,就是冒小泡。”他熟练地用钩子勾起一只腌好的鸭子,沉入锅中。鸭子入水,翻滚的汤面瞬间平静了许多,只冒出细密均匀的小气泡。


“煮多久?”苏洛问。


“看鸭子,看火。”老魏盯着水面,手里捏着一根长竹签,“筷子能轻松扎透鸭腿最厚的地方,还不冒血水,就得了。多一分肉老,少一分没熟透。”厨房里只剩下汤水微沸的咕嘟声,和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时间在这缓慢而精准的等待中,仿佛也染上了那缸老卤的色泽,变得厚重起来。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巷子里还静悄悄的。老魏的作坊里却已热气腾腾。他正小心翼翼地从温热的卤锅里捞出一只只煮好的鸭子。鸭皮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浅杏黄色,油亮亮的,散发出无法抗拒的咸鲜香气。


“尝尝?”老魏用刀利落地片下一小块鸭胸肉,递给苏洛。肉是漂亮的淡玫瑰色,纹理清晰。


苏洛接过来,温热的鸭肉入口,咸味首先在舌尖绽开,是那种恰到好处的、能勾出食欲的咸。紧接着是香料复杂的复合香气,花椒的麻、八角的甜、桂皮的辛,融合得极其和谐,没有一味喧宾夺主。肉质紧实细嫩,纤维间饱含汁水,越嚼越香,没有丝毫的鸭腥味,只有纯粹的、醇厚的鲜美。咽下去后,唇齿间还留着悠长的回味。


“好吃!”苏洛由衷地赞叹。


老魏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片着鸭子。“金陵人吃鸭,骨头都能嚼碎咽下去。”他把片好的鸭肉整齐码在盘子里,“盐水鸭,是根。明朝那会儿就有了,宫里宫外都认这个味儿。那时候叫‘金陵盐水鸭’,是贡品。”他指了指作坊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神龛,里面供着一尊模糊的小神像,“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选鸭、腌渍、煮制,一步不能错。鸭要选当年生的麻鸭,肉嫩。腌盐炒制,火候差了,味道就不正。”


他拿起一块鸭腿骨,上面连着一点筋肉。“你看这骨头缝里的味,”他把骨头递给苏洛,“这才是真功夫。盐要透进去,香料味要融进去,火候要刚刚好,才能骨里透香。”苏洛接过那块小小的骨头,放进嘴里细细咂摸。果然,连骨缝里都浸满了那咸鲜醇厚的滋味,越嚼越有味。这看似简单的盐水鸭,竟是金陵食鸭文化最古老、也最见功底的“活化石”。




作坊最里面,墙角地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肚子圆鼓鼓的粗陶坛子。坛口用厚厚的棉纸和几层油布封着,再用细麻绳紧紧扎牢,外面还扣着一个沉重的青石板。坛身黑黢黢的,布满经年累月留下的油渍和烟熏痕迹,像披着一层深色的铠甲。


老魏清洗完煮鸭的大锅,用瓢舀出锅里温热的卤汤。那汤色是深沉的酱褐,浓郁得几乎化不开。他走到陶坛边,极其小心地搬开青石板,一层层揭开油布和棉纸。一股更加复杂、醇厚到近乎霸道的气息汹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小小的作坊,连刚出锅的盐水鸭香气都被压了下去。这气味里沉淀着无法计数的鸭脂、鸭髓、香料和时间的精华。


老魏用一个特制的、长柄的竹提子,小心翼翼地从坛子里舀出一些深褐色的、浓稠如蜜的卤汁。那卤汁在提子里微微晃动,拉出黏稠的丝。“这是老卤,”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少说一百多年了。”


他把竹提子里的老卤,缓缓注入刚刚舀出的新卤汤里。深褐色的老卤与新卤交融,像墨汁滴入清水,但很快,整个锅里的汤色都变得更加深沉、油润。“每次煮完鸭子,都要撇净浮油,烧开,加新料,再兑入老卤。”老魏用一根长木勺慢慢搅动着锅里的混合卤汤,“老卤是魂,新汤是骨肉。没了这老卤,煮出来的鸭子就没那个‘底味’,没那个‘香魂’。”


他重新封好那口宝贝陶坛,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这卤,不能沾生水,不能沾油星,不能见风。夏天要每天烧开一次,冬天隔几天也得烧开。我爹走的时候,就交代我两件事,一是把鸭子做好,二是把这缸老卤守好。”他拍了拍冰冷的坛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它比我的命还长。哪天我死了,这卤要是断了,我们家这门手艺,也就真到头了。” 封好坛,扣上青石板,那股霸道的香气被重新锁住。但作坊里,新卤汤在锅中翻滚,融合了百年老卤精华的气息,已悄然焕发出新的生机。这缸老卤,就是活着的传承史。




苏州城,水巷纵横。苏洛在一座小石桥边找到了那家不起眼的面馆——“朱记银丝面”。门脸古朴,几张八仙桌擦得锃亮。正是午后,没什么客人,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整洁灰布褂子的清瘦老人坐在柜台后看报纸,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他是第三代传人,朱师傅。


“清水面?”朱师傅放下报纸,打量了苏洛几眼,“就是一碗光面。汤要清,面要细,浇头是浇头,面是面。”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他起身,带苏洛走进后面狭小却异常洁净的厨房。灶上坐着一口巨大的双耳铜锅,里面翻滚着清亮的汤水,几乎看不见油星,只有几段鳝鱼骨和几颗田螺在汤底若隐若现。


“汤头是根本。”朱师傅用长柄铜勺撇去汤面最后一星浮沫,“猪筒骨敲开,老母鸡,鳝骨,活田螺,火腿边角料。武火烧开,文火慢吊六个时辰以上。只取中间清汤,头汤浓白,不用;尾汤寡淡,也不用。就要这中段最清澈、最鲜醇的。”他舀起一勺汤,对着光,汤色清亮如淡茶,热气里升腾着一种纯净而复杂的鲜香,鳝骨的酥香、田螺的河鲜气、火腿的咸鲜和骨汤的醇厚完美融合。


旁边一个伙计正在处理面团。用的是上好的高筋粉,加鸡蛋清和微量碱水,反复揉压、醒面,最后用一种特制的、带细孔的压面工具,将面团压成细如银丝的面条。面条根根分明,细而韧,像一缕缕柔韧的丝线。


“面要现压现下,水要大滚、宽。”朱师傅看着伙计将一把银丝面撒入翻滚的大锅中,“下锅几十秒,捞起,甩三甩,甩干面汤水气,面才清爽利落。”伙计的动作快而精准,长筷翻动几下,面条便如银瀑般被捞起,在空中利落地甩动几下,水珠四溅,然后落入青花大碗中。


清澈见底的滚烫高汤浇在银丝般的面条上,汤色依旧清亮,只在碗底沉淀着极细微的骨屑。没有一丝油花,没有一根粘连的面条。一碗面,清汤寡水,却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极致的鲜香诱惑。这就是苏州面点世家奉为圭臬的“清水面”——至清,方能见至味。




苏洛在朱记面馆连着吃了三天清水面。第四天下午,面馆快打烊时,朱师傅擦着柜台,忽然叹了口气。


“看见对面那家新开的没?”他朝门外努努嘴。街对面,一家装修时尚的面馆灯火通明,巨大的LED灯牌滚动着“秘制浓汤面”、“招牌蟹粉面”、“买一送一”的诱人字样。门口排着长队,多是年轻面孔。


朱师傅语气平淡,却带着深深的疲惫:“人家一碗面,卖三四十,浇头堆得像小山,汤浓得看不见底。我这碗清水光面,卖十五块,还有人嫌贵,嫌没浇头,嫌看着太素。”他拿起抹布,用力擦着已经光可鉴人的柜台,“他们懂什么?我这碗面,汤要吊六个时辰,面要现压,火候要分秒不差。光那口汤的成本,就比他们那一碗乱七八糟的浇头贵!”


他走到厨房,看着那口沉淀着岁月光泽的铜锅。“老祖宗的规矩,汤要清,面要细,味要醇。浇头是锦上添花,面汤才是根基。现在的人,舌头都被那些浓油赤酱、味精鸡精糊住了,吃不出本味了。”他拿起铜勺,搅动着锅里的清汤,汤水清澈依旧。“有人劝我,也搞点浓汤,加点花样,弄点促销。可那还是清水面吗?那不就跟我对面那家一样了吗?”


他放下勺子,看着苏洛:“做吃食,跟做人一样。有些东西可以变,有些东西,变了,根就没了。”他摇摇头,不再说话,继续擦他的柜台。小小的面馆里,只剩下抹布摩擦木头的沙沙声,和对街传来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那碗追求“清”到极致的面,在浮躁的商业浪潮前,显得如此单薄而固执。




离开苏州前,苏洛在老城区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想买点特色点心带在路上。拐过一个路口,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诱人的甜香混合着芝麻焦香飘了过来。她循着香味,在一家卖传统糕团、门面很小的铺子角落里,看到一个玻璃罩子,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几块巴掌大的、金黄色的点心,层层叠叠的酥皮薄如蝉翼,上面沾满了烤熟的白芝麻,形状有点像微缩的千层卷。


“老板,这是什么?”苏洛指着那点心问。


柜台后面一个头发全白、佝偻着背的老婆婆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慢悠悠地说:“芝麻卷。老早的点心喽,现在没人做喽。”声音苍老沙哑。


“能买一块尝尝吗?”


老婆婆颤巍巍地打开玻璃罩,用油纸包了一块递给她。点心入手极轻,酥皮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苏洛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牙齿落下的瞬间,无数层薄如纸的酥皮在口中簌簌碎裂,发出细微的声响。浓郁的芝麻焦香和纯粹的猪油香瞬间弥漫开来,甜味很轻,恰到好处地衬托着芝麻的醇厚。口感轻盈酥松,入口即化,没有一丝油腻感。好吃得让人心尖一颤。


“真好吃!”苏洛由衷赞叹,“您手艺真好!”


老婆婆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好有啥用?没人学喽。”她指了指后面小小的操作间,“做这个,费老劲了。和面要用滚水烫,一层油酥一层水油皮,叠起来擀开,再叠,再擀……要叠十八层!层数少了不酥,擀破了就废。擀一次,面皮要放冰上醒一阵,不然油酥会化。芝麻要自己炒,自己碾碎拌糖粉,火候差一点就苦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满是皱纹的手比划着复杂的工序,“蒸笼火候也有讲究,大了皮塌,小了不熟。忙活大半天,就出这么一小碟。卖贵了没人要,卖便宜了连功夫钱都不够。现在的年轻人,谁肯学这个?”


她看着玻璃罩里剩下的几块芝麻卷,像看着自己即将消逝的岁月。“我这铺子,也快开不下去了。儿子媳妇都说,做点青团、定胜糕,好卖。这芝麻卷啊……等我做不动了,也就没喽。” 那极致酥松的口感和浓郁的芝麻香还在苏洛舌尖萦绕,可老婆婆的话语,却给这点心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挽歌色彩。这濒危的,何止是味道,更是那份近乎苛刻的繁琐匠心。




暮色笼罩着运河码头,一艘开往南方的夜班客轮拉响了汽笛。苏洛坐在三等舱狭窄的床铺上,摊开了那本厚厚的笔记本。昏黄的灯光下,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贴着车票、简笔画、甚至几片压干的笋壳和芝麻卷的油纸。


指尖划过那些名字:扬州闭门羹的陈三丁和他那盐商宴席上的三丁包;南京深巷里守护百年老卤的倔老头老魏和他骨缝透香的盐水鸭;苏州面馆里执着于一碗至清之面的朱师傅;还有那做芝麻卷的老婆婆和她十八层酥皮的挽歌……


她拧开钢笔,在最新的空白页写下:


三丁包: 老面是根,刀工是骨,火候是魂。盐商的辉煌褪去,手艺在蒸汽氤氲中挣扎喘息。守艺人的孤独,比闭门羹更涩。

盐水鸭: 时间是最好的调味师。一缸老卤,熬煮百年金陵烟火。古法腌渍的时光魔法,藏在骨缝里的香魂不散。守住它,就守住了根。

清水面:至清,方见至味。六时辰吊一锅清汤,甩三甩甩干浮华。当浓汤重酱成为主流,那一碗清,是固执的尊严,也是无声的抗争。

芝麻卷: 十八层酥皮,叠起濒危的绝唱。繁琐的工艺敌不过快消的洪流。每一口入口即化的酥香,都在为消逝的匠心唱响挽歌。


笔尖停顿。她抬起头,透过小小的圆形舷窗,看到运河两岸的灯火飞速向后掠去,在水面上拖曳出长长的、破碎的光影。下一站,是飘着霉鲜气的越地古味。前路还有多少紧闭的门扉?还有多少在时代角落里倔强闪烁、又随时可能熄灭的“味觉遗产”?


汽笛再次长鸣,客轮缓缓驶离码头,破开墨色的水面。苏洛合上笔记本,将它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无数个正在消逝的故事。船身轻轻摇晃,载着她,驶向更深远的味觉秘境。未知的挑战在黑暗中蛰伏,但笔记本的重量和那些记录下的味道,给了她继续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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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旅•香味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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