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香
书名:味旅•香味的延续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7322字 发布时间:2025-08-09



绍兴的雨,缠绵得像扯不断的丝线,带着一股河网密布的湿气,浸透了青石板路,也浸透了衣裳。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水腥气、老酒坛的泥封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稻草久置后闷出的气息。苏洛撑着伞,循着一条老船工给的线索,在八字桥纵横交错的水巷里穿行。


“找老赵?做霉千张那个?”一个在屋檐下补渔网的老汉抬起浑浊的眼,“喏,往前,过两座桥,看到个乌篷船拴着的石码头,旁边那个挂着蓝布帘、没招牌的小门脸就是。味道冲,好认!”


果然,离那石码头还有十几步,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微酸、微霉、微酵的独特气味就钻进了鼻子,霸道地盖过了雨水的清新。门脸极小,一块褪色的蓝布帘子半垂着,遮住了大半入口。苏洛深吸一口气,掀开布帘。


光线昏暗。屋里比外面更潮湿阴凉,墙壁似乎都沁着水珠。那股复杂的气味浓得几乎有了实体,直冲鼻腔,带着一种陈年发酵的沉淀感。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布褂、挽着袖子的精瘦老头正背对着门口,弯腰在一个巨大的竹匾前忙碌。竹匾里铺着层层叠叠的、微黄湿润的薄豆皮(千张),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灰白色的绒毛,像初冬清晨凝结的薄霜。


“赵师傅?”苏洛试探着叫了一声。


老头动作没停,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长满“白霜”的豆皮,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将粘连在一起的豆皮边缘分开,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这……就是霉千张?”苏洛看着那毛茸茸的景象,胃里本能地泛起一丝微妙的抗拒,但更多是好奇。


“嗯。”老赵终于直起身,转过头。他脸型瘦长,颧骨很高,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微亮的炭火。“找我有事?”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绍兴口音。


“我叫苏洛,想跟您学学这霉千张的手艺,记录下来。”苏洛开门见山,递上自己的笔记本,翻到记录其他美食的页面,“像这样的。”


老赵瞥了一眼本子,没接,目光又落回他的竹匾上。“学?记录?”他嘴角扯了一下,像是觉得好笑,“这玩意儿,臭烘烘的,霉兮兮的,有什么好学的?现在年轻人,谁还吃这个?”他拿起一块边缘有些发暗的豆皮,皱了皱眉,丢进旁边一个木桶里,“坏掉了,可惜。”


“我觉得它特别,”苏洛坚持道,努力忽略那强烈的气味,“是越地独有的味道。我想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是这个味道。”


老赵没再赶人,但也没答应。他拿起一个长柄木耙,开始极其缓慢、轻柔地翻动竹匾里的千张,让每一片都能均匀接触到空气。翻动间,那灰白的菌丝绒毛微微颤动,散发出更浓郁的霉酵气息。“没什么为什么,”他闷声说,“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靠天吃饭,靠鼻子闻,靠手指头摸。时候到了,就成了;时候不到,就坏了。” 他不再说话,专注于手中的耙子,仿佛那竹匾里毛茸茸的千张,就是他沉默寡言的世界全部。




霉房的味道似乎已经渗进了衣服纤维里。苏洛坐在老赵作坊唯一一张小板凳上,看着他在几个大小不一的竹匾间来回巡视、翻动。角落里一个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咿咿呀呀地放着越剧,在潮湿的空气里飘荡。


“这霉千张,到底什么来头?”苏洛找了个话头,打破沉默。


老赵翻动千张的手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帘。“老底子穷。”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别人的事,“绍兴水多,地少,种点黄豆不容易。光吃豆腐、千张,寡淡。不知哪个祖宗发现,这东西搁在阴凉地儿,盖点稻草,过几天就长毛,闻着怪,吃着……倒有一股特别的鲜。”


他走到墙边,指着墙上挂着的几捆半干稻草:“喏,就这个。以前用稻草捂,现在条件好了点,用竹匾,底下垫稻草,上面盖湿布。”他用耙子轻轻拨开竹匾边缘的湿布,露出下面微微发黄的稻草梗。“关键就在这‘捂’上。温度不能高,不能低;潮气不能多,不能少。全靠这老屋子的‘霉气’和手上的感觉。”


“听说以前还分‘白霉’、‘黑霉’?”苏洛想起查过的资料。


“嗯。”老赵难得话多了一点,“白霉鲜嫩,黑霉咸香。以前大户人家讲究,吃白霉;穷苦人家,捂的时间长点,出了黑霉,更下饭,放得住。”他拿起一块边缘已经开始微微泛出深色的千张,“现在?能做出像样的白霉就不错了。这黑霉,火候更难拿捏,捂过头就真臭了烂了,没人愿意费那个劲。”他摇摇头,“老辈人传下来的讲究,丢喽。”


他走到一个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更小的竹匾,上面盖着厚厚的湿布,几乎不透气。“这里头,是试做黑霉的。”他掀开布一角,一股更浓烈、更接近“臭”的发酵味涌出,竹匾里的千张颜色明显更深,绒毛也更厚实密集,带着点灰黑色。“十天了,还得再等等。”他重新盖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赌博的谨慎。“做成了,是口福;做不成,一匾料就废了。” 这看似简单的“霉”,背后竟是越地先民在贫瘠水土中求存求味的智慧结晶,而如今,连这份“霉”的层次,也面临着被遗忘的危机。




离开绍兴,汽车沿着海岸线往东驶入宁波地界。车窗外的景象从连绵的黛瓦白墙水乡,渐渐变成开阔的田野和远处隐约的海岸线。空气里的霉酵味被另一种更霸道的气息取代——海风的咸腥,混合着夏日田野蒸腾的暑热。


苏洛的目标是慈溪一带的瓜田。她要找一种特定的冬瓜品种——表皮青黑、个头不大、肉质特别厚实紧密的“本地青皮”,据说这是制作传统宁波臭冬瓜的上佳之选。几经周折,她找到了瓜农田老伯。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风。瓜田像一块巨大的绿色绒毯铺展在阳光下,硕大的冬瓜叶子蔫蔫地耷拉着,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空气热得发烫,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田老伯戴着破草帽,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汗水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沟。


“喏,就这种!”田老伯拍着一个表皮青黑、蒙着一层薄薄白霜的冬瓜,“别看长得丑,肉厚,瓷实,经得起沤!那些大个的洋冬瓜,水唧唧的,一沤就烂!”他递给苏洛一把弯月形的短柄瓜刀,“小心点,藤上有毛刺,扎手!”


苏洛学着田老伯的样子,弯腰钻进密不透风的瓜藤架下。藤蔓纠缠,叶片肥大,像一顶顶绿色的帐篷,把阳光和风都隔绝在外。里面像个蒸笼,又闷又热,汗水瞬间就湿透了后背。瓜藤粗糙,带着细小的毛刺,蹭在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又痒又痛。她找到一颗符合要求的“青皮”,用刀小心地割断坚韧的瓜蒂,沉甸甸的冬瓜入手冰凉,带着泥土的气息。


抱着一颗大瓜钻出藤架,热浪和刺眼的阳光猛地扑来,苏洛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田里的泥土被晒得滚烫,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热气。田老伯已经利落地摘了七八个,堆在田埂边的板车上。


“这瓜,越来越难种喽。”田老伯抹了把汗,指着旁边一大片瓜田,“都种那种早熟、高产、卖相好的白皮大冬瓜!好卖!这青皮,长得慢,产量低,皮又厚又硬,城里人嫌不好削,卖不上价。要不是还有几家做臭冬瓜的老作坊收,我也懒得种了。”他拍了拍板车上一个青黑色的冬瓜,“费力气,还不讨好。” 苏洛看着怀里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点丑陋的冬瓜,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和瓜皮上那层抵御风霜的白霜。这份“臭”的起点,竟是在这无遮无拦的酷暑瓜田里,被汗水一遍遍浇灌出来的。




宁波老城区一条更深的巷弄尽头,空气里弥漫着与绍兴霉房相似、却又更为浓烈复杂的发酵气味。这里是“冯记臭货”的后作坊,一间低矮、终年不见阳光的瓦房。墙角堆满了大小不一的深褐色陶坛,坛口用黄泥和油布密封得严严实实,像一个个沉默的卫士。那股强烈的、难以形容的“臭”味,正是从这些坛子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冯师傅是个矮壮的中年汉子,围着厚厚的橡胶围裙,手上戴着长筒胶皮手套。他正费力地打开一个半人高的陶坛封口。黄泥被撬开,油布揭开,一股极其浓烈、极具冲击力的气味猛地爆发出来!那是一种混合了腐烂蔬菜、浓郁氨水、咸腥和某种奇异发酵香气的复杂味道,瞬间塞满了苏洛的鼻腔,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当场吐出来。眼泪都被这股味道呛了出来。


“第一次闻?都这样。”冯师傅见怪不怪,声音在口罩后面显得闷闷的。他探身从坛子里捞出一大块东西。正是那种青皮冬瓜!此刻它已变得半透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黄绿色,表皮软化,内部组织仿佛融化了一般,被浓稠的、深褐色的卤汁包裹着。那浓烈的臭味正是来源于此。


“臭冬瓜,臭冬瓜,不臭怎么叫臭冬瓜?”冯师傅把那块滑腻的冬瓜放进一个竹篮里沥水,“闻着臭,吃着鲜!下饭神器!”他动作麻利地处理着坛里的冬瓜,“关键是这臭卤!各家有各家的方子,盐、苋菜梗卤水、老豆腐汁水、虾酱……混在一起,加冬瓜进去沤。时间、温度、咸淡,差一点,就不是那个味儿,是真臭得不能吃了。”


他指着墙角一排不同年份的陶坛:“看到没?那坛口颜色深的,是老卤。跟做臭豆腐、霉千张一样,老卤是宝贝!新卤沤出来的,味道冲,层次少。老卤沤的,那臭味才醇厚,才‘香’!”他特意加重了那个“香”字。“就跟绍兴老酒一样,越陈越有味道。只不过这味道……”他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下去。


作坊里空气污浊,那浓烈的气味无孔不入。苏洛捂着口鼻,看着冯师傅熟练地操作,看着那些在深色卤汁里沉浮的、形态诡异的冬瓜块。这颠覆常人嗅觉的“臭”,在宁波人世代相传的味觉密码里,竟然代表着极致的“鲜”和“香”。理解这份独特的“臭鲜”文化,需要先跨过生理本能那道高高的门槛。




老赵的霉房里,光线依旧昏暗。几匾白霉千张已经接近完成,灰白色的菌丝均匀细密,覆盖着每一寸豆皮,散发出稳定的、温和的霉酵鲜香。


“翻。”老赵言简意赅,递给苏洛一个边缘磨得光滑的长柄木耙。


苏洛接过耙子,入手沉甸甸的。她学着老赵的样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耙齿伸进竹匾边缘。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耙齿下豆皮的柔韧和菌丝的细微绒毛。她试着轻轻向上挑起一层豆皮。


“轻点!”老赵低喝一声,“底下有粘连的,用耙齿尖,挑开!不是铲!”


苏洛的手一抖,耙齿带起几片豆皮,底下的几片边缘果然粘在一起。她赶紧用耙齿尖,像用绣花针一样,极其小心地去拨弄那粘连处。薄薄的豆皮和细密的菌丝脆弱不堪,稍一用力就可能撕破。她感觉自己的手腕僵硬,额头冒出了细汗。


“不是用死力!”老赵在一旁盯着,“手腕放松,靠巧劲!感觉它的劲!”他看苏洛动作实在笨拙,忍不住上前一步,粗糙的大手虚虚覆在苏洛握着耙柄的手上,带着她轻轻一抖腕,耙齿尖灵巧地一拨一挑,那片粘连的豆皮就分开了,菌丝几乎无损。“就这样,像拂灰一样。”


苏洛努力体会着那一点微妙的力道。翻动第二层时,她更加小心,手腕放松下来,靠着手臂轻微的摆动带动耙子,感受着耙齿与豆皮、菌丝接触的细微阻力。动作依然生涩,但比刚才好了一些。翻动间,豆皮上细密的菌丝绒毛微微拂动,散发出更浓郁的、带着泥土和谷物气息的鲜味。


“成了,”老赵看着苏洛翻完一小片区域,豆皮基本完好,点了点头,“就这样。每天翻两次,让它透气,发得均匀。发过头,味就苦了;发不足,鲜味不够。”他指着竹匾一角一块颜色略深的豆皮,“喏,这块,边上有点发暗,就是之前没翻好,底下闷着了。可惜了。”


苏洛看着自己翻动过的地方,又看看老赵翻的,差距明显。这“霉”的艺术,全在这日复一日的轻柔翻动和指尖细微的感知里。看着容易,做起来,每一耙都需屏息凝神,如同在薄冰上行走。




冯记作坊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三面围墙,角落里搭着简陋的棚子。棚下放着十几个新封口的陶坛。冯师傅正指导苏洛处理新一批的青皮冬瓜。


冬瓜已经洗净,对半切开,挖掉瓤籽,再切成厚片。苏洛负责把切好的冬瓜块,一层层码放进洗净晾干的陶坛里。每一层冬瓜之间,需要撒上一层粗盐和冯家特制的混合香料粉(主要是花椒、八角、甘草等磨成的细粉)。


“盐不能多,也不能少。”冯师傅看着苏洛的动作,“多了齁死人,压住鲜味;少了压不住,沤烂了,发臭发酸。”他抓了一小撮粗盐,均匀地撒在苏洛刚铺好的一层冬瓜上,“就这样,薄薄一层,像下小雪。”


码到坛子一半高时,冯师傅提来一个蒙着纱布的陶罐。揭开纱布,一股极其浓烈、颜色深褐、质地浓稠的液体露了出来——这就是冯家的“臭卤”母液。


“这才是魂!”冯师傅用长柄木勺舀起浓稠的卤汁,小心翼翼地淋在坛中的冬瓜块上。深褐色的卤汁缓缓渗透下去,浸润着雪白的冬瓜肉和覆盖其上的盐粒香料。“这卤,是我爷爷那辈留下来的老底子,每年煮苋菜梗、沤豆腐、存虾汤,都要加一点进去养着。”他淋卤的动作很慢,确保每一层冬瓜都能被卤汁浸润到。


淋完卤,冬瓜块离坛口还有一小段距离。冯师傅又舀起旁边桶里煮开放凉、加了适量盐的清水,缓缓注入坛中,直到水面刚好没过最上层的冬瓜块。


“水要漫过冬瓜,不然露出来的会烂掉。”他解释,“盐卤比例,全靠经验,舌头尝过老卤的咸淡,手上就知道加多少水多少盐。”最后,他在坛口盖上几层干净的荷叶,再压上沉重的鹅卵石,最后用黄泥和油布将坛口层层密封。


“好了,抬到阴凉地儿,等着吧。”冯师傅拍拍坛壁,“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三个月。时候到了,臭味醇了,鲜味透了,就成了。”他看着墙角那些沉默的陶坛,仿佛看着一群正在沉睡、等待蜕变的生命。这“沤”的魔法,时间、盐、水、老卤,缺一不可。而那份独特的“臭鲜”,就在这漫长的黑暗等待中,悄然孕育。




苏洛在宁波的最后一天,冯师傅留她吃饭。饭桌就支在作坊后面的小院里,头顶是葡萄架,叶子在晚风里沙沙作响。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家常菜:清炒小白菜,蒸咸鱼,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还有一小碟刚开封的、黄绿透亮的臭冬瓜。


那股标志性的浓烈气味在露天里散开不少,但依旧鲜明。冯师傅夹起一块颤巍巍、半透明的臭冬瓜,放在苏洛碗里的白米饭上。“尝尝,配饭。”


苏洛看着碗里那块气味独特的冬瓜,又看了看冯师傅期待的眼神,鼓起勇气,夹起一小块,连同一大口米饭送进嘴里。预想中难以忍受的臭味并未出现。入口是极其软糯、近乎融化的口感,仿佛冬瓜的纤维在长时间的发酵中已经完全分解。紧接着,一股极其复杂、极其强烈的咸鲜味在口腔里猛地炸开!咸味是基底,但并不死咸,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类似虾酱、咸鱼和某种发酵豆类混合的浓郁鲜香,霸道地冲刷着味蕾。这股强烈的味道非但不令人反感,反而与米饭的甘甜形成了绝妙的对比,产生一种令人欲罢不能的“臭味”刺激后的回甘和满足感。咽下去后,满口留香,胃口大开。


“怎么样?”冯师傅自己也夹了一大块,拌着米饭吃得津津有味。


“闻着……很特别,”苏洛斟酌着用词,又忍不住夹了一块,“吃着……真的很鲜!很下饭!”


“这就对了!”冯师傅咧开嘴笑了,“臭冬瓜,臭是面子,鲜是里子!没这股‘臭’,哪来这么足的鲜?”他扒了一大口饭,含糊地说,“早些年,宁波靠海,打渔的多。出海一去几个月,船上没啥新鲜菜,就靠这些咸货、臭货、霉货下饭,顶饿,还开胃,不容易坏。日子苦啊,可这嘴巴里,总得有点滋味不是?”


他指着桌上那碟臭冬瓜:“这味儿,就是老宁波的滋味,是海风里飘着的滋味,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鲜。现在日子好了,大鱼大肉不缺,可老宁波的饭桌上,要是少了这一碟臭冬瓜、一碟咸齑(腌雪菜)、一碟泥螺,总觉得缺点啥。”他夹起最后一块臭冬瓜,满足地塞进嘴里,发出响亮的咀嚼声。这颠覆嗅觉的“臭”,在宁波人代代相传的味觉记忆里,早已升华成一种不可或缺的、带着生活韧劲的“至鲜”。




杭城的暑气比宁波更甚,西湖边蒸腾的水汽混着游人喧嚣的热浪。苏洛坐在西湖边一家老字号餐馆的角落里,桌上放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影印本《山家清供》。她指尖划过书页上一段描述:“蟹酿橙:取黄熟大橙,截顶,剜去穰,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仍以带枝顶覆之。入小甑,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


“林叔,这‘蟹酿橙’,现在还有人做吗?”苏洛问坐在对面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整洁厨师服的老者。他是这家餐馆的顾问,林师傅,杭帮菜的老法师。


林师傅慢悠悠地呷了口龙井,摇摇头:“书上的东西,看看罢了。真按古法做?麻烦死喽!”他放下茶杯,“光这‘剜去穰,留少液’就够呛。橙子皮薄肉嫩,挖瓤还不能挖穿,要留一层薄薄的橙肉和汁液?十有八九得挖破!挖破了,汁流光了,还酿什么蟹?”


他叹了口气:“现在馆子里也有叫‘蟹酿橙’的,大多讨个名头。橙子就是个容器,里面塞点蟹粉炒的馅儿,蒸一下,淋点汁。跟古书上写的,不是一回事。”他指了指菜单,“你看,我们这儿也没这道菜。费工费时,卖不起价。客人点个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多实在。”


“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苏洛不死心。


林师傅沉吟片刻:“要说完全按古法复原……难。工具、手法、甚至橙子的品种,都跟古时候不一样了。”他话锋一转,“不过,老祖宗传下来的精细劲儿,有些菜里还留着点影子。”他指了指厨房方向,“比如我们的‘莲房鱼包’,取新鲜莲蓬,挖出莲子,留下完整的莲房,塞入调味的鱼茸蒸制。还有‘莼菜汆塘片’,塘鳢鱼活杀取肉,薄如蝉翼,在莼菜汤里一汆即熟……这些,都讲究个原料本味和手上精细功夫。”


他拿起那本《山家清供》,摩挲着书页:“蟹酿橙是没了,可书里写的那个‘清’字,那个‘雅’字,还在一些老杭帮菜的骨子里。只是这‘清’、这‘雅’,也越来越金贵,越来越难伺候喽。” 古法蟹酿橙的失传,像一滴水,折射出传统杭帮菜在效率与成本挤压下,那份追求极致精细的“清供”精神所面临的困境。




苏洛坐在西湖边一棵老柳树下的石凳上,摊开笔记本。水汽和暑气黏在身上,但并不妨碍她梳理这几日的见闻。


笔尖划过纸页:


霉千张(绍兴):指尖翻动的艺术。竹匾之上,菌丝如霜,是时间与湿度的微妙平衡。老赵的沉默,守护着越地独有的霉鲜密码。那轻柔一耙,拂去的是浮躁,留下的是陈酿般的鲜。

臭冬瓜(宁波): 嗅觉的挑衅,味觉的狂欢。陶坛深处,盐、卤、时间共舞,化腐朽为神奇。冯师傅的“臭鲜”哲学,是海边人家在风浪里腌渍出的生活至味。至臭之处,方见至鲜。

蟹酿橙(杭州,已逝):《山家清供》里的惊鸿一瞥。剜橙留液的精微,终败于时代的快刀。古法清供的凋零,是杭帮菜精致雅韵的一道暗伤。失传的何止一道菜,更是一份对极致之美的执拗。


她停下笔,望向波光粼粼的西湖。湖面上游船如织,岸边人声鼎沸。这江南的温软水乡,孕育了无数令人心醉的美味,也目睹了太多精致古法在岁月洪流中的挣扎与消逝。霉鲜的独特,臭鲜的浓烈,清供的雅致……每一种濒危的味道背后,都是一方水土的故事,一群人的坚持,一段正在褪色的历史。


合上笔记本,西湖蒸腾的水汽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霉香、臭卤的咸鲜,还有一丝古书中飘渺的橙香。下一站,将是三湘大地深处,那酸与腊交织的秘境。群山之中,又隐藏着怎样倔强的味觉火种?她背上行囊,融入了西湖边的人潮。寻找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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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旅•香味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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