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三年，冬。

汴州城（今开封），兵部衙门后院。这里住的多是些品级不高、俸禄微薄的小吏。夜色如墨，寒风凛冽，吹得破旧的窗棂呜呜作响，如同鬼哭。一间狭小、陈设简陋的厢房里，一盏如豆的油灯在案头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墙壁上映照出巨大、扭曲、不断晃动的影子。

户曹小吏林默正伏案疾书，眉头紧锁。他身形清瘦，面容带着读书人的清癯，只是眼底布满血丝，眉宇间积郁着一股化不开的愁苦和…隐隐的戾气。

“哼！张扒皮！仗着是主簿的小舅子，就敢克扣老子那点可怜的炭敬！那点钱，可是老子省吃俭用，准备给芸娘抓药的钱！”

林默猛地掷下笔，墨汁溅污了刚誊好的公文，他却浑然不顾，对着墙上自己晃动跳跃的影子，咬牙切齿地低吼，

“还有王麻子！不就是管着库房钥匙吗？借点陈米都推三阻四！说什么‘库有定规’！呸！当我不知道他私下里倒卖了多少！”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抓起桌上的粗陶茶碗想喝水，却发现早已冰凉。烦躁地将茶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吱呀——” 里屋的门被轻轻推开。妻子芸娘披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袄，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带着病容，但眼神温柔。

“默郎，夜深了，寒气重，先把药喝了吧。” 芸娘的声音轻柔，带着关切。

林默看到妻子，强行压下怒火，但语气依旧生硬：“放着吧。公文还没弄完，那张扒皮明早就要。”

芸娘将药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瞥了一眼溅污的公文和丈夫铁青的脸色，轻叹一声：“默郎，又在为衙门里的事生气？张主簿…王库吏他们…位高权重，我们小门小户的，忍一时风平浪静…”

“忍？怎么忍？！” 林默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更甚，声音陡然拔高，“芸娘！你看看这屋子！四面漏风！再看看你的身子！大夫说了，你这病不能再拖了！需要好药温养！可钱呢？钱都被那些蠹虫贪了！克扣了！我每日里伏低做小，战战兢兢，换来的就是这连药都抓不起的日子！凭什么？！”

“默郎…” 芸娘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眼圈微红，“是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这病…”

“不关你的事！” 林默烦躁地打断她，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疯狂舞动，如同群魔乱舞，“是他们！是这吃人的世道！是这不公的衙门！”

芸娘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中酸楚，却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默默垂泪。

林默发泄了一通，看着妻子默默垂泪的样子，心中又涌起愧疚和无力感。他颓然坐下，声音沙哑：“…药凉了，你去热热吧。我…我写完这点就睡。”

芸娘默默端起药碗，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了里屋。

厢房里再次只剩下林默一人。油灯的火苗渐渐稳定，墙上的影子也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影子…似乎比刚才更凝实、更清晰了些？

林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准备重新提笔誊写公文。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如同耳语、却又带着奇异共鸣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响起：

“愤怒…是对的…他们…该死…”

林默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四顾：“谁？谁在说话？” 狭小的房间一目了然，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是幻听？他惊疑不定。

然而，那声音再次响起，更加清晰，仿佛直接钻进他的脑海：

“张扒皮…克扣你的钱…给新纳的小妾买金钗…”

“王麻子…倒卖军粮…中饱私囊…却连一把米都不肯借你…”

“还有…刘参军…他上个月…收了你同僚李四的贿赂…才把本该属于你的…那个升迁名额…给了别人…”

声音低沉，充满诱惑，如同魔鬼的呓语，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怨恨、所有道听途说或捕风捉影的阴暗猜测，一一精准地复述、放大！

林默的眼睛瞬间瞪大！瞳孔因震惊和一种莫名的兴奋而收缩！这些隐秘的念头，这些阴暗的猜测，他从未对人言说，甚至自己都不敢深想！这个声音…它怎么会知道？！

“你…你是谁？！” 林默的声音带着恐惧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我…是你啊…” 那声音带着诡异的笑意，仿佛在嘲笑，“我是…你心中的…不平…你的…愤怒…你的…不甘…”

林默下意识地看向墙壁上自己那巨大、随着灯光摇曳的影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那影子…似乎真的…比平时更加轮廓分明？尤其是那影子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非人的弧度？

一股寒意顺着林默的脊椎爬升！他猛地摇头，想驱散这可怕的念头：“不！滚开！你是妖怪！”

“妖怪？” 影子的声音带着讥讽，“看看你自己…林默…看看你这副窝囊的样子！连妻子的药钱都保不住！连一点该得的公道都不敢去争！你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不如…让我来帮你？”

“帮…帮我？” 林默的心脏狂跳。

“对…帮你…” 影子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充满诱惑，“把身体…交给我…让我…替你…讨回…公道…”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芸娘压抑的咳嗽声，一声声，如同重锤敲在林默心上。

“芸娘…” 林默眼中的戾气被妻子的咳嗽声冲淡了一丝，他痛苦地抱住头，“不…不行…”

“懦夫！” 影子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怨毒，“连替自己、替病弱的妻子出头的勇气都没有！活该被人踩在脚下！活该看着她在病痛中煎熬！你算什么男人？！”

“闭嘴！你闭嘴！” 林默痛苦地嘶吼，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直接在他脑海里回荡！

墙上的影子随着他激烈的动作疯狂舞动，边缘似乎变得更加锐利、更加黑暗！它甚至开始脱离墙壁的束缚，如同粘稠的墨汁般，在昏暗的地面上缓缓流淌、拉伸，朝着林默的脚下蔓延！

“来吧…林默…把愤怒给我…把怨恨给我…把你这无用的躯壳…也给我…” 影魅的声音充满了贪婪和急不可耐，“让我…代替你…活出个人样来！”

那黑暗粘稠的影子，如同活物般，缠绕上了林默的脚踝！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无尽阴寒和诱惑的力量，顺着脚踝向上蔓延！林默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充满负面情绪的力量拉扯、吞噬！愤怒、怨恨、不甘…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芸娘温柔的脸庞、担忧的眼神，在脑海中变得模糊…

就在林默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影魅即将完全占据这具躯壳的刹那！

“笃…笃…笃…”

清脆的木鱼敲击声，如同破开迷雾的晨钟，突兀而清晰地穿透了影魅的蛊惑之音，在寂静的寒夜中响起！紧接着，一个平和、清越、仿佛带着安定人心力量的佛号传来：

“阿弥陀佛！”

厢房那扇破旧的木门，竟无风自开！

门口，站着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手持一串古朴念珠的老僧。他面容清癯，眼神澄澈如古井，正平静地看着屋内几乎要被黑暗影子吞噬的林默。

“何方妖孽！敢以人心怨戾为食，惑乱心神，图谋夺舍！” 老僧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股无形的威严！

那缠绕林默的粘稠黑影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灼伤，发出一声尖锐刺耳、非人的嘶鸣！猛地从林默脚踝上缩回，如同受惊的毒蛇般，迅速缩回墙壁上的影子中！

林默只觉得那股冰冷阴寒的力量瞬间退去，被负面情绪淹没的意识如同退潮般恢复清明！他浑身脱力，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夺舍过程，让他心有余悸！

墙上的影子恢复了“正常”的轮廓，但依旧在灯光下微微摇曳，散发着不甘的怨毒气息。

“大…大师…救命！” 林默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朝着门口的老僧嘶声求救。

老僧缓步走进屋内，目光如电，锁定墙上那看似寻常的影子：“影魅无形，生于人心阴暗，长于怨戾滋养。施主心中不平之气过甚，又逢乱世戾气弥漫，方给了此獠可乘之机。”

影魅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墙上的影子剧烈地波动起来，发出只有林默和老僧才能“听”到的、充满怨恨的尖啸：“老秃驴！多管闲事！这具躯壳…迟早是我的！”

老僧不为所动，从怀中取出一面边缘有些磨损、刻满梵文的青铜小镜，镜面古朴无光。他将小镜对准墙上的影子，口中念念有词。

“嗡…”

青铜镜面骤然亮起一层柔和却穿透力极强的清圣白光！白光照射在墙壁上，那原本看似普通的影子，在光线下竟如同被泼了显形药水般，清晰地显现出无数扭曲、尖叫、充满怨毒之色的模糊鬼脸！这些鬼脸密密麻麻，如同蛆虫般在影子中蠕动、挣扎！

“啊——！！！” 影魅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构成它本体的无数怨念鬼脸在清圣白光的照耀下，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溃散！

“不——！我还会回来的！林默！记住你的怨恨！我等着你！” 影魅发出最后一声充满恶毒的诅咒，那显现出的无数鬼脸彻底崩解、消散！墙上的影子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老僧收起青铜小镜，房间内那股阴冷诡异的气息也随之消散。

林默瘫在地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看着墙上那“正常”的影子，又看看自己恢复知觉的双手，恍如隔世。

“大…大师…它…它死了吗？” 林默声音颤抖地问。

老僧摇摇头：“影魅无形，聚散由心。贫僧只是以佛光驱散了它此次凝聚的怨念形体，伤了它的本源。然，只要人心阴暗尚存，怨戾之气不散，此等影魅便如野草，春风吹又生。”

他走到惊魂未定的林默面前，目光清澈而悲悯：“施主，影魅所噬，实乃你心中自生的怨毒。它不过是放大了你心中的恶念，引你走向毁灭。若心灯不灭，持正守念，纵有万千影魅环伺，亦难侵你分毫。”

“心灯…持正守念…” 林默喃喃重复，想起自己方才被愤怒和怨恨吞噬的可怕感觉，又想起里屋病弱的妻子，心中百感交集，羞愧难当。他挣扎着爬起来，对着老僧深深一揖：“多谢大师点化！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弟子…弟子明白了！定当谨记教诲，修心养性，不再为怨戾所困！”

老僧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案头那盏依旧摇曳的油灯，缓声道：“此灯芯燃尽前，影魅当不敢再来。然，施主日后仍需时时拂拭心尘，莫使蒙垢。”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飘然而去，木鱼声渐渐消失在寒冷的夜色中。

林默怔怔地看着老僧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墙上那盏油灯。灯火如豆，却仿佛蕴含着驱散黑暗的力量。

“默郎？你没事吧？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芸娘虚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担忧。

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没事，芸娘。刚才…风大，吹得门响。我这就来。” 他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药，走向里屋。

经过墙壁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在摇曳的灯光下，那影子似乎…比平时更加安静？只是在那影子的边缘，极其细微的、如同墨汁渗入宣纸般的**淡灰色痕迹**，似乎比之前更深了一些。

林默心中一凛，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再看。他走进里屋，看着妻子苍白却温柔的脸庞，心中那点残余的戾气，似乎也被这温柔渐渐抚平。

“芸娘，药凉了，我去热热。” 他轻声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芸娘看着他，虽然依旧虚弱，却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嗯。”

林默端着药碗走向小厨房。在他身后，那盏油灯的灯芯，悄然爆出一个微小的灯花，火光似乎…更加明亮了一瞬。

而在老僧离开时，他手中那串古朴念珠的其中一颗珠子上，一道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的裂痕无声浮现。裂痕深处，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灰黑色气息，如同活物般悄然钻出，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念珠本身温润的木纹之中。

（第十一章 灯影魅 完）

妖谱诠释：

妖物：影魅

出处：《酉阳杂俎》：“人心阴暗生影魅，附形窃语，惑主癫狂。”

本相：无形怨念聚合体，藏身烛影。窥人心秘密，低语放大恶念，诱人献躯夺舍。畏佛门无影灯法。

理念： 心魔即妖源。影魅以怨戾为食，僧人点化“心灯不灭魅难侵”，念珠裂痕伏邪气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