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钥匙插进锁孔，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林默过度敏感的听觉里被放大成刺耳的刮擦。他站在公寓门外，身体因为药物残留的眩晕和喉咙深处的剧痛而微微摇晃。门内，不再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家”的气息。那扇门后面，是一片被无数他人噩梦浸染过的、散发着无形恐惧残留的污染区。他能“闻”到血腥味，能“听”到死寂中的低语，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地板缝隙里渗出的、来自“枯萎花园”的腐败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牵动喉咙，又是一阵撕裂般的锐痛——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呕吐感，拧开了门锁。

公寓里一片狼藉，比他离开时更甚。几天未倒的垃圾散发出酸腐味，桌上散落着空药盒、揉成一团的诊断单、以及几天前试图缓解焦虑而胡乱涂抹的画纸——纸上是一些扭曲的线条和无法辨认的阴影。窗户紧闭，窗帘拉着，室内光线昏暗污浊，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这景象比他经历的任何噩梦场景都更真切地传递着一种衰败和被遗弃的气息。

“保持联系。” 周明远的信息像冰冷的嘲讽。林默把手机扔在布满灰尘的桌上，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下去。联系？用什么？用这双看到幻觉的眼睛？用这对听到扭曲声音的耳朵？还是用这具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破碎的喉咙？

他跌坐在唯一还算干净的椅子上，疲惫感如同实质的铅块灌满了四肢百骸。眩晕感并未因离开医院而减轻，反而在熟悉的、充满“污染”的环境里变本加厉。天花板似乎在缓慢旋转，墙壁上的阴影蠕动起来，仿佛随时会凝聚成“镜面回廊”中那些扭曲的倒影。他赶紧闭上眼，但眼皮下的黑暗里，立刻浮现出“无声剧院”舞台上那无面女妖无声张大的“嘴”，以及张主任屏幕上那深紫色、布满裂痕的声带影像！

喉咙的剧痛持续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摸索着找出医生开的雾化器和药液。冰冷的组装过程带着一种机械的麻木感。当药液被注入，机器启动，那熟悉的、带着药物气味的冰冷白雾再次喷涌而出时，林默的身体瞬间绷紧。他戴上雾化面罩，每一次被迫吸入都像是在主动吞咽刀片！喉咙内部的撕裂伤被冰冷的药物气流反复冲刷，剧痛直冲头顶，让他眼前发黑，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他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指节捏得发白，无声地承受着这酷刑般的“治疗”。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冷汗滑落。

就在他被雾化的痛苦折磨得意识模糊时，一阵清晰、沉重、节奏分明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咚！咚！咚！**

那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默脆弱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一颤，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雾化器发出持续的嘶嘶声，掩盖不了门外那不容置疑的敲击。

房东！一定是房东！

恐惧瞬间压倒了喉咙的剧痛。他想起医院里那通未接来电。驱逐！这个词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他现在这副模样——失声、虚弱、精神濒临崩溃、房间里一片狼藉——任何房东看到都会毫不犹豫地下达最后通牒！

敲门声停了，但林默的心脏还在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那撕裂的伤口）蹦出来！他像一尊石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只希望门外的人以为他不在。雾化的白气还在面罩里弥漫，模糊了他的视线。

然而，几秒钟死寂后，更可怕的声音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房东有备用钥匙！

“咔哒。” 锁舌弹开的轻响，在此刻的林默耳中如同惊雷！

门，被缓缓推开了。

走廊里相对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瞬间刺破了公寓内的昏暗污浊，也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站在门口的身影。不是周明远修长文弱的样子。来人身材敦实，穿着深色夹克，手里拿着一个磨损的公文包，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不耐烦、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正是房东王伯。

王伯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昏暗混乱的室内，瞬间捕捉到了瘫在椅子上、戴着雾化面罩、满脸冷汗和泪痕、眼神惊恐万分的林默。他眉头紧锁，显然被屋内的景象和林默的状态惊到了。

“小林？”王伯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似乎对屋内的气味和气氛也有些不适。“打你电话不接，医院打电话到物业说你出院了……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他的目光落在林默喉咙上贴着的医用胶布和脸上未愈的划痕，又扫过满桌的药盒和垃圾，眼神中的警惕加深了。

林默的心脏沉到了谷底。他想开口，哪怕只是嘶哑地解释一句，但喉咙深处撕裂的剧痛和“绝对禁声”的医嘱像铁钳一样死死扼住了他。他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发出无声的抽气，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恐慌和哀求。

王伯显然没理解，或者说，他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他向前走了一步，踏入公寓，反手关上了门。关门声让林默又是一颤。

“病了？什么病搞成这样？”王伯的视线锐利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似乎在寻找什么可疑的迹象。“物业接到好几次投诉了，楼下说你晚上动静太大，又喊又叫，像见了鬼！隔壁说闻到怪味……还有，”他的目光停在林默书桌旁墙壁上几道深深的、仿佛用指甲抓挠出的痕迹上，“你这墙怎么回事？打架了？”

林默拼命摇头，动作牵动喉咙，又是一阵剧痛，生理泪水再次涌出。他想去拿手机打字解释，但身体因为恐惧和药物的副作用而僵硬迟钝。

“小林，我不是不讲理的人。”王伯的语气稍微放缓，但眼神依旧锐利，“但你也得替我们想想。这房子是租给你的，不是让你……搞成这样子的。”他用公文包指了指屋内的一片狼藉，“你看看这像人住的地方吗？还有你这身体……医生怎么说？严不严重？会不会……传染？” 最后两个字，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传染？林默心中一片苦涩的荒谬。他想说，比传染可怕一万倍的东西正在他身上发生！但他什么也说不出。

“房租拖了快一周了。”王伯的语气重新变得强硬，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打印纸，正是林默在医院时收到的电子催缴单的纸质版。“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小林，你这样我很为难。大家都要过日子。”他把催缴单放在离林默最近的、还算干净的桌角上。“按合同，再给你三天。三天后，如果房租没到账，或者你这房子还是这个样子……”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林默惨白的脸和混乱的房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你就得搬走了。押金抵扣你损坏墙壁的费用可能都不够。”

搬走！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狠狠砸在林默头上。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视野开始剧烈晃动。雾化器还在嘶嘶作响，但面罩里的空气似乎突然变得稀薄，让他感到窒息。三天？他现在连走到楼下便利店都困难！去哪里弄钱？哪里还能找到容身之所？难道要拖着这具残破的身体，带着喉咙里无声淌血的伤口，流落街头？在现实的寒风和随时可能降临的下一个噩梦之间彻底变成孤魂野鬼？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瘫在椅子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雾化的白气模糊了他的视线，王伯那张带着现实冰冷规则的脸孔在雾气中扭曲、变形。

就在这时，王伯似乎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状态糟糕、无声无息如同死了一般的林默，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他伸手去拉门把手。

就在王伯的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林默的视线，透过朦胧的雾化面罩和生理性的泪水，落在了房东宽厚的背上。光线从门缝透入，在王伯深色的夹克上投下一片不规则的亮斑。

那片亮斑，在林默因药物副作用和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视觉里，突然蠕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片光斑的边缘开始拉伸、扭曲，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肉芽在夹克的纤维下蠕动！那形状……那令人作呕的形状……飞快地凝聚、重组！

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在王伯深色夹克的后背位置，那片扭曲的光斑，竟赫然形成了一个无比清晰、栩栩如生的恐怖图案——一只由腐烂肉块和缝合线粗糙拼凑而成的、巨大而狰狞的屠夫之手！那只手仿佛刚从“血肉厨房”的冷藏柜里伸出来，带着冰冷的血腥气和粘腻的触感，正死死地、无声地按在王伯的后心位置！

“嗬——！” 一声极度惊恐、却完全被撕裂的声带堵在喉咙深处的抽气声从林默胸腔里爆发出来！他身体猛地后仰，撞在椅背上，雾化器从手中脱落，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药液和白雾在地板上弥漫开来。

王伯被身后的动静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搞什么？！”

他看到的，只是林默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他的后背，瞳孔放大到极致，脸上是纯粹的、无法言喻的惊骇，嘴巴无声地大张着，如同一条濒死的鱼。而他自己后背的夹克上，除了正常的褶皱，什么都没有。

幻觉？又是该死的幻觉？

王伯看着地上碎裂的雾化器和药液，再看看林默这副彻底疯魔的样子，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厌烦和急于摆脱麻烦的决绝。

“疯子！”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再停留，迅速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反手把门重重关上！

“砰！”

巨大的关门声在死寂的公寓里回荡，如同丧钟。

林默瘫在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剧烈地颤抖着，视线还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那只腐烂的屠夫之手还印在门板上。雾化器碎裂的刺鼻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垃圾的腐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着他现实彻底崩解的气息。

喉咙深处，那撕裂的伤口在无声地剧烈抽痛，每一次心跳都带出新的腥甜。三天。驱逐。流落街头。还有那如影随形、甚至开始污染他现实视觉的噩梦阴影……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因恐惧而不住颤抖的双手。这双手，能抓住什么？能改变什么？

公寓的昏暗角落里，阴影似乎更浓重了。它们蠕动着，仿佛在酝酿着下一个，将他彻底吞噬的噩梦。长夜未央，而锁孔之外的世界，对他而言，已经和门内的地狱，再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