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洗过的扬州城，裹在一层湿漉漉的薄雾里。粉墙黛瓦的屋舍沿着曲折的河道次第铺开，石拱桥下乌篷船咿呀摇橹，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花香，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脂粉与铜臭的甜腻气息。
这里是帝国的盐仓，是漕运的咽喉，是金粉堆砌的销金窟，亦是暗流汹涌、权钱交织的泥沼。
李寻欢一袭半旧的靛蓝布袍，撑着一柄寻常油纸伞，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龙啸云及几名皇城司便装精锐，如同沉默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自淮安霜夫人殒命，交付那枚染血的玉珏后，船行再无波折，但气氛却愈发凝重。
霜夫人临终的“江南小心”四字，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他此行的身份，是皇帝亲贬的江南道巡盐御史，兼领九品巡按之职。
明面上，是查盐税亏空，清漕运积弊。暗地里，是循着父亲秘图，寻那虎丘秘库；是揣着霜夫人染血的玉珏，追索那“漕运损耗”的十万军饷去向；更是要揪出潜伏在这温柔水乡下的“夜星寒”余毒！
扬州盐商，富可敌国，亦是这江南官场盘根错节的根系所在。欲查盐税，必先叩开盐商的门庭。而盐商之首，便是这“瘦西湖”畔，独占鳌头、门庭若市的——沈万园。
递上名帖（那巡按的告身文书，此刻倒成了敲门砖），沈府那朱漆描金、气派非凡的大门缓缓开启。引路的管事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轻慢。
一个九品巡按，还是戴罪贬谪之身，在这些盐商巨贾眼中，与沿街讨食的乞儿，差别或许只在那一纸官文。
穿过重重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空气中浮动着名贵熏香与酒肉佳肴的气息。宴客的花厅，极尽奢华之能事。紫檀木的桌椅，官窑的瓷器，墙上挂着当世名家的字画。
巨大的冰鉴冒着丝丝寒气，驱散着江南初夏的闷热。主位上，一位身着云锦团花袍、体型富态、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正是主人沈万金。左右作陪的，皆是扬州盐、漕、官场有头有脸的人物，个个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眼神却在李寻欢踏入厅堂的瞬间，齐刷刷地扫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玩味。
“哎呀呀！李巡按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沈万金起身，热情洋溢地拱手，声音洪亮，脸上的肥肉随着笑容一颤一颤。
“沈员外客气，李某叨扰了。” 李寻欢神色平静，微微拱手还礼。目光扫过全场，将那些或倨傲、或审视、或虚伪的笑容尽收眼底。
他特意选了最末的一张空位坐下，龙啸云则如同护卫般，沉默地立在他身后阴影里，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中气氛渐热，奉承吹捧之声不绝于耳。沈万金红光满面，显然是众人的焦点。他端起酒杯，环视一圈，笑道：“诸位，枯坐饮酒，未免无趣。沈某近日得了个新玩意儿，今日李巡按也在，正好博大家一笑！”
他拍了拍手。两名健仆抬着一个半人高的物件进来，放在厅堂中央。那竟是一个通体由整块紫檀木掏挖而成、造型古朴的——投壶！壶身雕琢着祥云瑞兽，壶口处，赫然镶嵌着一个拳头大小、金光灿灿、张牙舞爪的——狼首吞口！
狼首！塞外狼图腾！
李寻欢瞳孔微缩！这纹饰，与琼林宴上孙承宗死前攥出的金箔图腾，与账册中描述的塞外部落标记，如出一辙！它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盐商巨贾的宴席之上，被用作投壶游戏的器具！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窜上李寻欢的脊梁！
仆役又抬上一盘东西，放在投壶旁边。盘中所盛，并非寻常的竹矢，而是——一枚枚明晃晃、沉甸甸、新铸的五十两官银大锭！银锭在烛光下闪耀着诱人却冰冷的光泽。
“哈哈哈！” 沈万金得意大笑，指着银锭和狼首投壶，“此乃‘银锭投壶’！规则简单，十步之外，以银锭投之，入壶口者，赏银百两！入狼口者，赏银千两！李巡按初来江南，正好试试手气，讨个好彩头！诸位，请！”
盐商官吏们顿时哄笑起来，纷纷叫好。有人已迫不及待，拿起一枚银锭，掂量着，瞄准那金光闪闪的狼口。
这是赤裸裸的炫富！是对金钱力量的炫耀！更是对朝廷法度、对边关将士血泪的亵渎！这些本该是军饷、是国本的银锭，竟被当作取乐的玩物！
“砰！” 一枚银锭带着呼啸的风声飞出，砸在狼首旁边的壶壁上，弹飞出去，引来一阵惋惜和哄笑。
“看我的！” 又一人奋力掷出，银锭划过一道弧线，险险擦着狼口边缘落下，激起更大的喧哗。
李寻欢端坐不动，指间的酒杯微微倾斜，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
他看着那些被肆意抛掷的官银，看着那狰狞的狼首吞口，看着满堂醉生梦死的笑脸，耳边仿佛响起了幽州战场上弓弩失灵时将士绝望的嘶吼，响起了霜夫人临终染血的嘱托！
“李巡按，何不试试？” 沈万金笑眯眯地看向李寻欢，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莫非是嫌沈某的彩头不够丰厚？”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寻欢身上。气氛微妙。
李寻欢缓缓放下酒杯。他没有看沈万金，目光落在面前桌案上泼洒的酒渍上。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内力，并非刚猛，而是带着一种柔韧的穿透力。他蘸了蘸杯中残酒。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悬腕，落指。指尖蘸着清冽的酒液，在那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桌面上，笔走龙蛇，开始书写！
没有墨，只有酒！
没有纸，只有桌！
他写的，竟是《盐铁论》开篇名句：
“兴盐铁，设酒榷，均输用度，赡边足国……”
字字清晰，力透“木”背！那蘸酒写就的字迹，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非但没有流散，反而如同烧红的烙铁刻入朽木，瞬间渗透下去！随着他的书写，一股无形的、柔韧却磅礴的劲力，透过指尖，透过酒液，透过那一个个铁画银钩、带着凛然正气的文字，无声无息地传递到整张桌案，继而蔓延至地面！
“嗡——！”
一股低沉却清晰的震颤，如同地底传来的闷雷，瞬间席卷整个花厅！桌上的杯盘碗碟“叮当”作响！离李寻欢最近、正拿着银锭瞄准的一个盐商，只觉脚下地面猛地一颤，一股沛然莫御的柔和力道顺着腿骨直冲上来！
他惊呼一声，手腕剧震，那枚沉重的银锭竟脱手飞出，并非砸向投壶，而是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呼啸着直扑主位上的沈万金面门！
“啊！” 沈万金吓得魂飞魄散，肥胖的身体想躲却已来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放肆！”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一道魁梧的身影从沈万金身后的屏风阴影中猛地窜出！此人豹头环眼，满脸虬髯，身着紧身水靠，外罩一件敞怀的锦袍，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和腰间一柄样式奇特、刀身宽厚、刀柄镶嵌着七颗宝石的——金刀！正是十二连环坞在扬州一带的魁首——“混江龙”郑彪！他一直在暗处护卫！
郑彪反应极快，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并非去挡那飞来的银锭，而是直接抓向银锭飞行的轨迹！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
“啪！” 一声脆响！
银锭竟被他硬生生凌空抓住！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壮硕的身躯也微微一晃！然而，就在他抓住银锭，心神稍定的刹那——
异变再生！
李寻欢书写《盐铁论》的最后一个“国”字，笔锋落下！那股积蓄已久的、柔韧而磅礴的劲力，如同潜龙出渊，轰然爆发！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裂声！
李寻欢面前的紫檀木桌案，以他书写之处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紧接着，整张厚重坚固的桌案，竟轰然塌陷、碎裂！木屑纷飞！
这巨大的震动和碎裂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郑彪的心神之上！他刚抓住银锭，心神本就处于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微妙间隙，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猛地一冲，手腕竟不受控制地一抖！
就在这电光火石、心神失守的瞬间！
他手中紧握的那枚银锭，以及他腰间那柄金刀的华丽吞口处，同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
“咔哒！”
金刀吞口镶嵌宝石的部位，猛地弹开一小块！一枚锈迹斑斑、只有半片的——青铜物件，从中掉了出来，“叮当”一声，落在满地狼藉的木屑和酒水之中！
青铜虎符！另半片！
李寻欢的目光，如同穿越迷雾的冷电，瞬间锁定在那半片青铜物件上！又猛地射向郑彪腰间那柄金刀！
郑彪也察觉到了异样！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半片青铜虎符，又惊又怒！这机关隐秘至极，连他自己都几乎忘了里面藏着东西！竟被这看似文弱的巡按，以如此诡异的方式震开了？！
“小贼！你敢使妖法！” 郑彪恼羞成怒，将手中银锭狠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反手“锵啷”一声拔出腰间金刀！刀光如水，寒气逼人！直指李寻欢！
“给老子剁了他！”
随着郑彪一声令下，花厅四角、屏风之后，瞬间涌出十余名手持分水刺、鱼叉、鬼头刀的水匪喽啰！个个面目凶悍，眼神狠戾，显然早已埋伏多时！杀气瞬间弥漫，将方才的奢靡喧嚣撕得粉碎！
盐商官吏们吓得面无人色，尖叫着抱头鼠窜，桌椅翻倒，杯盘狼藉，一片混乱！
龙啸云眼神一寒，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半寸！他身后的皇城司精锐也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护在李寻欢身前！
李寻欢依旧端坐在那张已然碎裂倾倒的椅子残骸上，仿佛置身于风暴之外。
他缓缓抬起刚刚书写完《盐铁论》的右手食指，指尖的酒液尚未干涸。他看着暴怒的郑彪和围上来的凶悍水匪，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平静。
“妖法？” 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
“李某只知，盐铁之利，本为赡边足国。而非供尔等蠹虫，以官银为戏，与匪类为伍，祸乱江南！”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脸色煞白的沈万金，最终钉在郑彪和他手中那柄御赐金刀上：
“这柄金刀，沾了多少忠良的血？又庇护了多少肮脏的勾当？今日，李某便以这酒水为墨，以这《盐铁论》为刃，替天行道，斩一斩这江南的歪风邪气！”
话音未落，李寻欢蘸着酒液的食指，在空中看似随意地一划！一道凝练如丝的酒线激射而出，直取郑彪握刀的手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