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空气里,弥漫着银子碎裂的声音。
王磐手下最倚仗的七家大粮行,一夜之间,从吞金巨兽变成了流血的尸骸。
两万石高价囤下的粮食,砸在手里,变成了一座座发霉的山。
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拨得几乎要起火,最终得出的数字却冰冷如铁。
一万四千两白银的借贷本金连着滚了半个多月的利钱,如今就算把所有粮食按市价五百文一石抛售,也只能收回不足1万两。
窟窿大得能埋进一整支军队。
其中半数粮行的掌柜,第二天就没能打开店门。
他们的门板上,被债主用血红的朱砂写满了“欠债还钱”,随后贴上了官府的封条。
信誉,比砸进水里的银子,碎得更彻底。
那些跟着王磐高价收粮的中小粮商血本无归,几十份联名状纸雪片般飞向杭州府衙,状告“丰源”“万仓”两大粮行“哄抬在前、弃市在后”。
市井的茶楼里,说书人新编的段子,主角是一个叫“王仓鼠”的贪官。
百姓们骂得唾沫横飞,说他吃的不是民粮,是民心。
王磐坐在总管府的书房内,听着手下的禀报,一张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终于查到了那五家搅浑了整个米市的商号。
“杭嘉米行”。
“吴山粮栈”。
每一家的背后,都隐约闪现着一个名字。
钱若水。
所有的运粮记录,都与钱氏商队的运茶路线有过交集。
王磐的眸子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猎物终于露出尾巴的冰冷杀意。
次日清晨,杭州路兵马司的兵丁甲胄铿锵,马蹄踏碎了长街的宁静。
王磐一身玄甲,腰悬狼牙佩刀,亲自带队。
“奉总管令!”
“查抄钱氏粮仓!”
“罪名,私囤军粮,扰乱市纲!”
兵丁们用枪托砸开钱氏粮仓的大锁,一脚踹开沉重的仓门。
预想中堆积如山的粮袋并未出现。
空旷的仓库里,只有角落里码着几袋陈米,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王磐的瞳孔猛地一缩。
钱若水一袭青绸直裰,不急不缓地从人群后走出,手里拿着一本账册。
他身后,是闻讯赶来的街坊与商户,将整个仓库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王总管好大的阵仗。”
钱若水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耳朵里。
王磐的目光像刀子,在那几百袋陈米上刮过,最后死死钉在从人群后走出的钱若水身上。
“钱若水,”王磐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你囤的粮食呢?”
钱若水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神色坦然得仿佛是在自家茶楼招待贵客。他迎着王磐的目光,不闪不避,将账册翻开,高高举起,摊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王总管明鉴,我钱某人做的,都是本分生意。”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字字都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坎上。
“所有粮食,皆是从百姓手中六百九十文一石收来,有账可查。”
“卖出去,也是六百九十文一石,分文未赚。不仅如此,钱某还自掏腰包填补那5分的返利。钱某不才,但也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趁火打劫的钱,我不敢赚,也不能赚。”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炸开了锅。
“就是!王总管要查,怎么不查封‘丰源’‘万仓’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倒来为难一个平价卖米的好人?这是什么道理!”
人群里,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哎,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还得谢谢王总管呢!要不是他老人家威风八面,把那些黑心粮商吓得屁滚尿流,咱们杭州百姓哪能吃上这么便宜的米?”
这话一出,周围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对对对!多谢王总管!”
“王总管英明神武!”
一声声“赞誉”,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左右开弓,狠狠抽在王磐的脸上。他脸颊的肌肉突突直跳,胸中的暴怒如岩浆般再也压制不住。
“铮——”
狼牙佩刀应声出鞘,划出一道森然的寒光。
人群的笑声戛然而止。
王磐一步上前,没有劈向钱若水,而是一刀斩下,将那本摊开的账册从中劈为两半。
纸页漫天飞舞,如同冬日里的败絮。
王磐带来的账房先生慌忙捡起几张,只见上面画满了各种闻所未闻的古怪表格和符号,标注着“现金流”、“风险对冲”、“资产负债”等鬼画符般的词句,看得他满头大汗,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受此奇辱,王磐一张脸已然铁青发紫。
他死死盯了钱若水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可最终,他还是猛地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钱若水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的账册残页,直到王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
这第一刀,总算是接住了。
……
杭州城南的一条僻静小巷。
赵火儿头戴一顶破旧的斗笠,一身打扮与湿滑的青石板路几乎融为一体。
巷子深处,一盏灯笼的微光下,站着一个撑着油纸伞的身影。
那人同样戴着斗笠,身形窈窕,看不清面容。
赵火儿走上前,没有说一个字,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递了过去。
对方接过,入手极沉。
里面是王磐手下粮商囤积居奇的账目誊本,是那些血本无归的中小商户按下的血手印,是描绘王磐带兵查抄钱氏粮仓时蛮横行径的画图。
每一份,都是射向王磐的毒箭。
“告诉苏老板。”
赵火儿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雨滴落地的声音。
“东西送到了。”
撑伞的身影微微颔首,转身便要融入更深的黑暗。
“等等。”
赵火儿叫住了她。
“李先生让我带句话。”
“他说,这只是个开始。”
撑伞的身影顿了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清冷的话语。
“我家主人也有一句话。”
“她让我们告诉你家先生,大都的风,比杭州的雨,更冷。”
话音落下,那抹身影已消失在巷口。
……
几日后,千里之外,元大都。
御史台的一间公房内,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中年官员,正就着灯火,仔细审阅着一份飞鸽传书的密信。
官员的眉头,从紧锁,到舒展,最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他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落入铜盆。
然后,他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奏章用的宣纸,提起笔,饱蘸浓墨。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臣,监察御史刘承,谨奏。”
“弹劾江浙行省参知政事王磐,纵容部属,囤粮居奇,鱼肉乡里,败坏朝纲……”